我們的藝術教育,缺憾究竟在哪?
人們普遍認為自己和藝術之間存在某種隔閡。這種對藝術的誤解可能導致大多數人無法意識到:藝術會給人類社會和個體提供各種可能性,尤其是改變固有思維習慣的可能性。
每一個人都具有一些尚未開發的潛能,或獨有的思維能力和洞察力,但這些都被對藝術的錯誤認知所遮蔽了。
清華大學的圖書館和博物館策劃過許多高水準展覽,例如達芬奇原作展覽等。博物館平均每天的參觀量約三千人次,但其中清華學生是少數。為何會這樣?據學生反饋,自己去看,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希望老師組織大家去看並現場講解作品。
大多數人在看展前會做功課,如查閱相關資料等,進入博物館後則去“按圖索驥”,更準確地説,這是查閱和搜索。如果用這樣的方式看展,多數情況下恐怕不會感受到真正意義上的那種直擊靈魂深處的觸動,而這恰恰是藝術的真諦。
其實,藝術是為我們構建另一個世界提供了更多方法和更多可能性。
我們普遍缺乏藝術教育,且藝術教育中缺乏抽象思維訓練,大多數人對繪畫的理解簡化成了“看圖識字”式瀏覽,這使我們很難辨別繪畫作品中的美,也很難辨別生活中的美。
一幅繪畫作品由什麼組成?答案可概括起來,不外乎兩方面:內容和形式。
我們觀看一幅繪畫作品往往從內容入手。以《蒙娜麗莎的微笑》為例,畫中的風景、人物,人物的首飾、服裝,特別是臉上的微笑,包括人物背景故事,或設想達芬奇在什麼情況下創作出這幅作品等。這些都屬於作品內容。
但是,在閱讀繪畫作品的過程中,我們往往過分關注作品的內容,卻忽視了形式,主要是作品的色彩、線條、形態和空間,以及色彩的搭配、線條的組合、形態的疊加、空間的變化等。
任何一件優秀的繪畫作品,內容不能脫離形式語言的支撐而獨立存在。如果説內容是繪畫的外表,那麼形式就是繪畫的骨骼。而且作為形式的色彩、形態、空間和線條,同樣也是繪畫的內容。
我們這麼多年的教育,特別是中小學時期的美術教育,往往重視內容,而忽視了形式方面的引導。
很多時候,教師會告訴學生:內容決定形式,形式是為內容服務的。這顯然忽視了形式語言本身的作用,更沒有給學生們提供一種學習形式語言的適當方式。而且,我們的藝術教育中缺乏有關抽象思維的訓練,這讓學生尤其不善於觀察事物,不善於體會形式語言的作用和表現性,比如線條的感情、色彩的感受性、空間形態表達的意義和內涵。
這種思維方式的缺失導致的直接結果是:大多數人在閱讀繪畫作品的過程中,只能看到故事和內容,把對繪畫的閱讀和理解簡化為“看圖識字”。漸漸地,我們就越來越難以辨別繪畫作品中的美,也很難辨別生活中的美,對美的領會能力也逐步弱化。
因此,我格外想強調形式的重要性。可以説,僅僅關注繪畫作品中的內容和中心思想是不夠的,僅僅閱讀那個時代藝術家的創作背景也是不夠的。比如《蒙娜麗莎的微笑》,文藝復興至今已400多年,我們無法揣測當時達芬奇在想什麼。我們離作品創作的時代越遠,就越難了解那些繪畫的內容。但是,繪畫的形式語言則具有很強的包容性和可塑性,甚至內容本身也可納入形式語言的範疇。
這種觀點可能觸及到很多人以往對藝術的理解和對藝術規則的認識,但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再談繪畫,談藝術欣賞,談繪畫藝術和日常生活之間的關係都是沒有意義的。
讓作品傳世並不斷讓人們從中有所收穫的,主要在於形式語言。
以著名藝術家馬蒂斯為例。馬蒂斯早年長期生活在巴黎,後期移居法國南部的尼斯,1954年去世。他的作品大量使用線條,甚至以二維的方式來表現他眼中的世界。其實,三維繪畫在文藝復興時期才開始興起,文藝復興前,以當時的科學發展水準,藝術家們沒有對解剖和透視形成足夠深入的理解。那麼,如果只有達到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標準,才能被稱為繪畫作品,那馬蒂斯的不少作品或許連基本門檻都沒有達到。
對於馬蒂斯這樣的作品,我們能否分析和思考、理解和認知,是檢測我們能否真正達到一種寬容,以及對於藝術的理解是否過於極端的試金石。
我們往往過度關注自己的已知,即便面對未知,也渴望將其變成已知。這容易導致我們被知識蒙蔽雙眼。
從馬蒂斯的例子可以看出,我們以往對藝術和繪畫的理解似乎存在某種局限性。深入思考,不難發現這些局限性主要來源於我們的日常經驗和既有的知識,這在藝術欣賞的過程中往往構成對我們的某種桎梏。
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們對繪畫和藝術作品的認知往往建立在既有的知識和經驗基礎上。那我們就會把對藝術的理解等同於對知識和經驗的驗證。
當我們去博物館看一件作品時,只想印證一些已知,這本身就會導致我們和這件藝術作品之間出現某種隔閡,因為它剝奪了其他可能性的發生。
如果換一種方式,我們不做任何準備,直接走進博物館,在裏面漫步、觀看、細細體會,直到某一張作品因為某種特定原因觸動你,讓你停下腳步。這時再去追根溯源,去了解這幅作品,去思考自己為何被打動,是由於色彩、形象,還是畫中情景帶來的聯想。這也是我對新雅書院和美術學院的學生提出的看展要求:在進館之前不做任何準備工作,在被某一幅作品觸動到之前不去看作品底下的標簽。
我始終認為,我們去博物館是為了尋找我們自己。
我相信這也是所有偉大的藝術家創作時的初衷。無論他們出於什麼動機而創作,他們總是希望後世的觀賞者能夠從作品中獲得不同的啟發,找到改變自己生命的鑰匙。
因此,當我們在觀賞一幅繪畫作品時,更多的是看到自己的興趣和愛好,看到自己的缺陷和不足,這也是所有創造性思維的起點。
今天,我們有很多人認為藝術與自己無關,其中也包括中國的傳統藝術和傳統文化。這樣,我們也就很難從中得到啟示,因為我們與它們之間缺乏雙向交流,只有知識的給予與獲得的關係。而那些啟發、啟示和啟迪一定是由內向外生發的,而不是由外向內給予的。
某種意義上,人類歷史就是一部觀看方式不斷發生改變的歷史,這就涉及到形式語言的重要性。不同時期的藝術家都在不斷探索新的形式語言,每一位藝術家所採用的線條、色彩、空間和形態都具有不同特徵。要知道,所謂看懂一幅繪畫作品,這個説法本身就可能有問題,因為繪畫沒有絕對的意義。
當我們在繪畫裏看不到我們在現實世界看到的內容,就會覺得繪畫有問題,這實際上是把我們看世界的標準等同於看繪畫的標準,甚至是絕對標準。
這種看法有失偏頗。比如,人類現有的繪畫從空間上理解不外乎是二維或者三維的。但是那些不具有嚴格三維效果的繪畫作品也具有很高的價值,因為這意味著當時的藝術家眼中的世界和我們理解的世界很不一樣,而兩種不同的理解之間並沒有高下對錯之分。
事實上,在馬蒂斯以後,當更多畫家發現繪畫一旦拋棄三維視角以後,自己就可以在畫中重構一個虛擬的世界時,創作的過程就變得更輕鬆和自由,藝術家也擁有了更多可能的探索。這時在繪畫作品中就出現了四維空間,代表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塞尚。在某種意義上,塞尚對人類觀看方式的影響比馬蒂斯更重要,甚至影響了人類文明的進程。在他以後,才出現了立體主義繪畫的代表人物畢加索。
藝術家通過繪畫作品,用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來啟發觀賞者,而觀賞者或許也能從藝術家看世界的方式裏認清自己看世界的角度。
由於人類對世界的認知能夠作用於人類所處的世界,當我們看世界的方式改變了,世界也就改變了。同樣,世界改變了,我們看世界的方式也應該隨之不斷改變。所以繪畫和觀看方式的變遷,實際上也就是人類文明的變遷。
欣賞藝術作品時,我們不必為自己有一些專業知識得意,反之也不用自卑,只有動心的感覺,哪怕一次,也會讓你銘記一生。
繪畫不同於音樂,它本身是一種視覺藝術。很多人就有一種誤解,覺得繪畫只需要看,而不需要其他感知能力。
但是,“看”不同於“看見”,二者相當於英文中“look”和“see”,差別很大。如果僅僅是“看”,可能看過就忘了。但“看見”就包括很多內涵,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感受”。更準確來説,我們不是在繪畫作品中看見了什麼,而是感受到了什麼。所謂“感受”,包括人體所有的感覺,包括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
我們可能有過這樣的體驗,在欣賞音樂作品時,主旋律一齣來,我們的腦海中就會呈現出某個具體畫面,例如一條河流或一片樹林。同樣,我們在看莫奈的畫時,可能也會感受到,河塘的流水潺潺、睡蓮中螢火蟲翅膀的扇動聲。另一些時候,特別是觀賞雕塑作品時,我們也能感受到一種觸覺上的力量感,因為雕塑家親手雕琢的痕跡就那麼呈現在我們眼前。
因此,我們在觀賞繪畫作品時,調動的絕不僅僅是視覺,而是所有的感官和感受能力,這樣我們才會收穫更多體驗。就如同音樂會中,如果我們全程閉著眼睛坐在音樂廳,那和在家聽CD有什麼區別?我們在現場不僅聽到音樂,還看到指揮、燈光,看到琴弦樂器的閃動,聽到旁人的呼吸聲。除此之外,還有我們自己時而緊張,時而鬆弛,這些所有構成了音樂會的綜合體驗。
可以説,沒有任何一種藝術形式只訴諸一種感知能力。
其次,在感受一件藝術作品時,主要不是依靠我們的智慧,而是依靠我們的心靈。太多時候,我們訴諸於自己的聰明才智去分析一件藝術作品,一些評論家們會因為自己的一些專業知識而洋洋得意。但我想説,所有的判斷和規則都是別人的規定,你在以上過程中僅僅動用了一點點聰明才智、記住了某些知識和經驗而已。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動心,還沒有用心靈去感受、體驗藝術,而這才是最重要的,比用大腦去分析藝術作品重要得多。
如果你在沒有查閱任何資料的情況下走進美術館,遇到一件作品觸動了你,讓你停下腳步,跟它有了一分鐘哪怕幾十秒的交流。這個交流過程即使難以用語言描繪,恐怕你也會銘記一生,因為整個交流過程中,你的記憶和經驗,快樂和痛苦都被激發了。
為什麼之前那麼多件作品都不能讓你停留,只有這件作品能做到?這就是你們之間的緣分,是你跟作品之間的溝通、交流和對話,這甚至可能成為你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覺醒。如果人一生中連一次這樣的體驗都沒有,我可以非常武斷地説,他這一生都白活了。
這樣説恐怕會引起一些人的質疑,但當今世界,我們太過習慣於用知識把自己武裝到牙齒,太過注重用腦,卻忽視了用心體驗。這種習慣不僅妨礙了我們理解藝術作品,也可能會使我們錯失許多喚醒自己內心世界的機會。
只有當我們擁有用心體驗的能力,並輔之以敏銳的洞察力,我們才能抓住那些稍縱即逝的機會。
藝術是差異的頌歌。只有意識到在真實和自己的認知之間存在多種差異,我們才能真正開始理解藝術。
如果藝術缺少了差異性,那麼藝術的生命,它的價值和作用就會大打折扣,這樣的藝術甚至喪失了存在的意義。我反覆提到的馬蒂斯,是法國野獸主義的代表人物。在一百多年前的法國,當他的作品展出時,幾乎所有主流群體都認為他的作品缺少高貴典雅,不具任何美感。今天人們對於美的判斷和理解要寬容得多,對差異性的接納能力也高得多。對於馬蒂斯的作品,我們可以覺得它美或者不美,但是都不可否認它是與眾不同的。
上千年的人類文明進程中,如同群星璀璨般出現的那些藝術家,他們每一個人的作品都飽含鮮明的個人特徵。
我曾經做過一個課堂實驗,讓學生閉著眼睛畫一個大家都熟悉的事物。在作畫的過程中,鉛筆會隨著各人的想像慢慢行走。等到他們完成畫作,睜開眼睛時,會發現自己描繪的貓或者花,和他們在現實中最熟悉的那個對象存在差異。
通常情況下,學生會認為這是一種缺憾,至少是一種技術上的缺憾,因為他們畫得不夠準確。但其實,他們的畫作和事物本身的差異,恰恰是這個課堂實驗所要揭示的,也是最珍貴的所在。
尤其當不同的人在畫同一個事物時,最終呈現出來的不同畫作恰恰證實了我們看待事物的角度是不一樣的,對事物的理解和認知也是不一樣的。
藝術不是致力於消除在理解事物和呈現事物方面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而是要愛護和保留,甚至頌揚這種差異。只有意識到在真實事物和自己認知之間存在多種差異,我們才能真正開始理解藝術。正是這種差異,才使我們每個人都無比珍貴。這也是很多藝術家在繪畫創作和探索的過程中所要展現的核心價值和終極使命。
我們常説人生要追求的終極答案是:“我到底是誰,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這不是一句空話,而是要靠你通過各種形式的嘗試去體會和研究,去真正觸及這個問題本身。
這也是為什麼我在清華大學新雅書院的課程上,要用近一半的時間讓學生動手作畫,體驗繪畫,體驗自己畫的事物和現實事物之間的不同,體驗自己畫的與同學畫的事物之間的不同,也就是差異。讓他們認同這些差異並由此認識到自己的獨特性,在認同自己價值的同時也接納他人生命和表達的價值。這樣他們就能更深刻地體會差異的價值,更容易理解那些以往不喜歡或是難以進入的繪畫,在日常生活中也更容易理解他人,並更寬容。
我希望更多的人能意識到,在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以外還並行著一個藝術世界,那裏包含著我們對於空間和事物、色彩和形態、內容和故事的種種理解,還有我們對於自己的理解。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藝術世界,那個世界和真實世界之間,和他人的藝術世界也都是不同的。我們彼此可以相互交流、相互借鑒,但是不能相互取代。
總而言之,人類的生活中不可以沒有藝術,我們的教育中也不可以沒有藝術。藝術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説就像空氣、陽光和水不可或缺。
(作者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此文為他在復旦大學通識訓練營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