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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民族融合的歷史豐碑——雲岡石窟

發佈時間: 2020-11-06 13:35:52 | 來源: 雲岡石窟官微 | 作者: 張焯 | 責任編輯:

作者:雲岡石窟研究院院長張焯

深入挖掘北魏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內涵,創作表現北魏歷史題材的影視精品,繞不開對雲岡石窟雕刻藝術的研究。雲岡石窟規模宏大,造像內容豐富,雕刻藝術精湛,形象生動感人,堪稱中華佛教藝術的巔峰之作,代表了五世紀世界美術雕刻的最高水準。其誕生並非偶然,它是諸多歷史必然性的歸結。

第一,禮帝為佛的新思維,是引領北魏佛教興盛的法寶。道武帝建都平城,“始作五級佛圖、耆闍崛山及須彌山殿,加以繢飾。別構講堂、禪堂及沙門座,莫不嚴具焉。”約此同時,任命趙郡(今河北趙縣)高僧法果為道人統,管攝僧徒。“法果每言,太祖明叡好道,即是當今如來,沙門宜應盡禮,遂常致拜。謂人曰:‘能鴻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禮佛耳’。”在此之前,西域胡僧入華,奉敬其佛,無須禮拜皇帝;而東晉十六國以後,出家漢人成為主流,原本是天子的臣民,現在變為釋迦門徒,因此沙門拜不拜皇帝?即是否承認和接受國家管理?成為南北佛教必須回答的問題。對此,隱居廬山的慧遠和尚著有《沙門不敬王者論》,代表了南方釋子的立場;法果的言行,則表明瞭北方僧人的態度。同為佛圖澄的再傳弟子,他倆選擇的方式截然相反,南北佛教所走的路也明顯不同。法果所言,雖涉阿諛,又似詭辯,汲取的卻是佛圖澄依國弘法、以術干政的成功經驗,遵循的竟是釋道安“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名訓。蓋佛教離不開人主,人主也需要神化。法果將帝佛合一,提出皇帝就是當今如來(活佛)的新理論,巧妙地將釋迦信徒轉回到天子門下,迎合了最高統治者的心理需求,使宗教行為上升為國家意志,從而奠定了北朝佛教鼎盛的基礎。後來的北魏僧統師賢為文成帝立像“令如帝身”,曇曜在武州山為五位皇祖開窟造像,實屬法果理論的再創造和付諸實施。武州山石窟寺因此列入皇家工程,成為幾代皇帝自建家廟的自覺行動。

第二,平城佛教中心的形成,使大規模像教建設成為可能。從道武帝建國,到太武帝結束北方群雄割據的局面,北魏推行的掠奪與徙民政策,使平城這座昔日的邊陲小縣迅速躍升為北中國政治、軍事、經濟和文化中心。隨後對西域的征服,又將平城推向東方國際大都市的新高峰。在各國各地貴族官僚、儒道沙門、能工巧匠、租賦商販、金銀財富匯聚平城的同時,佛教信仰也日益升溫。特別是太延五年(439)滅北涼,《釋老志》稱:“涼州自張軌後,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舊式,村塢相屬,多有塔寺。太延中,涼州平,徙其國人于京邑,沙門佛事皆俱東,象教彌增矣。”涼州(治姑臧,今甘肅武威)所轄河西走廊,自古是中西文化交融之地,也是西域胡僧進入中土的第一站;四世紀初,張軌任涼州刺史,河西奉佛已成民風。417年,東晉大將劉裕攻滅姚氏後秦,長安僧眾奔逃四散,河西佛教遂為中華一枝獨秀。太武帝徙涼州吏民三萬戶(包括參與守城被俘的三千僧人)于京城,如同河西佛教整體搬遷,平城隨即成為中華佛教的新中心。曾經目睹天竺、西域佛事,參與敦煌莫高窟、武威天梯山、永靖炳靈寺、天水麥積山等河隴石窟開鑿、禪修的涼州僧匠,成為未來平城佛寺與石窟寺建設的主力。

第三,太武帝滅佛,從反方向刺激了北魏佛教的迅猛發展。涼州僧團的東遷,在促成平城佛教驟盛的同時,也引發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佛道之爭。受嵩山道士寇謙之、司徒崔浩的影響,太武帝于真君七年(446)詔令滅法。一時間,北魏民間“金銀寶像及諸經論,大得秘藏。而土木宮塔,聲教所及,莫不畢毀矣。”然而,毀之愈烈,求之彌切。興安元年(452),文成帝拓跋濬即位甫爾,在群臣的請求下,宣令復法。“方詔遣立像,其徒惟恐再毀,謂木有時朽,土有時崩,金有時爍,至覆石以室,可永無泐。又慮像小可鑿而去,徑尺不已,至數尺;數尺不已,必窮其力至數十尺。累數百千,而佛乃久存不壞,使見者因像生感。”(朱彝尊《雲岡石佛記》)。於是乎,曇曜五佛應運而出。

第四,追倣釋迦鹿苑舊事,再造東方佛教聖地。鹿苑,全稱鹿野苑,即釋迦牟尼“初轉法輪”的説法成道處,在今印度貝拿勒斯城郊。北魏鹿苑,在平城皇宮北,道武帝天興二年(399)起築,“東包白登,屬之西山”(《魏書?高車傳》)。苑之西山,道武帝時,封山禁樵;明元帝拓跋嗣時,奉武州山為神山,築壇祭祀;太武帝平定涼州以後,逐漸成為西來沙門採石雕佛、開窟修禪之所。於是平城鹿苑與印度鹿苑,在涼州僧眾的心目中自然成雙,産生共鳴。特別是曇曜五佛的橫空出世,極大地鼓舞了年輕的獻文帝拓跋弘,堅定了他追倣西天勝跡,建立東方鹿野苑的信心。高允《鹿苑賦》雲:“暨我皇之繼統,誕天縱之明叡;追鹿野之在昔,興三轉之高義;振幽宗于已永,曠千載而有寄。於是命匠選工,刊茲西嶺;注誠端思,仰模神影;庶真容之仿佛,耀金暉之煥炳。即靈崖以構宇,疏百尋而直上;絙飛梁于浮柱,列荷華于綺井。圖之以萬形,綴之以清永;若祇洹之瞪對,孰道場之途迥。嗟神功之所建,超終古而秀出。”武州山石窟寺建設全面展開。

第五,西風東漸,共鑄輝煌。北魏對西域的征服,直接迎來了我國歷史上第二次東西文化交流的高潮。作為絲綢之路東端的大都會,平城迅速成為胡商梵僧雲集之地。印度石窟造像之風,經由新疆,波及河西、關隴,至平城而特盛,進而流佈中華。武州山石窟的創作,最初是涼州僧匠帶來了西域風格的佛教造像藝術,然後是古印度、師子國、西域諸國的胡沙門帶著佛經、佛像和畫本,隨商隊、使團而至,再後是曇曜建議徵集全國各地的寶像于京師,最後是徐州僧匠北上主持雲岡佛事。一代代、一批批高僧大德、藝匠精工,共同設計、共同製作,創造出雲岡石窟一座座曠世無雙的佛國天堂。

作為新疆以東最早出現的大型石窟群,武州山石窟寺的壯麗與輝煌,在震驚當世的同時,成為引領和推動北朝石窟佛寺建設高潮的樣板。向東遼寧義縣萬佛堂石窟,向南洛陽龍門石窟、鞏縣石窟、太原天龍山石窟、邯鄲響堂山石窟等,向西甘肅涇川南石窟寺、慶陽北石窟寺、天水麥積山石窟寺、永靖炳靈寺、敦煌莫高窟等等,無不受其影響。從北魏曇曜開窟至初唐道宣遙禮,近二百年間,無論政治風雲如何變幻,代京靈岩始終是中華僧徒心中的聖地。對華夏石窟寺的推廣、雕刻藝術的發展,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於雲岡石窟的藝術源流,從佛法東傳的時代背景分析,涼州僧匠最初帶到平城的只能是涼州模式或西域樣式,而涼州模式實際上就是西域南北兩道佛教的混合藝術。新疆式的犍陀羅藝術甚至馬土拉藝術,移花接木般地在雲岡石窟翻版,應當屬於歷史的必然。尤其是大乘佛教盛行的于闐、子合等地像法。從雲岡石窟的工程本身分析,涼州僧匠是規劃設計的主體,其所依憑的佛像、畫本及其造像法則,無論直接的還是間接的模倣西域,但設計藍圖必定是經過北魏皇帝、有司會審批准的,鮮卑與漢民族的審美願望自然滲透其中。而開鑿洞窟的工匠,包括部分涼州僧人,但主體是來自中原各地的漢人,因而大量運用的是中國傳統的雕刻技藝和表達方式。我們講,西式設計與中式技藝是雲岡最大特點。當然,越往後來,中華傳統的份量越重,自主創新的意識越強。這就是為什麼雲岡造像藝術並不簡單雷同於印度、中亞、新疆的原因。

作為西來像法在中華大地綻放出的第一朵奇葩,雲岡石窟一改蔥嶺以東石窟寺泥塑、壁畫、木雕為主的藝術模式,直接比照印度的大型石窟建築,在東方首次營造出氣勢磅薄的全石雕性質的佛教石窟群。同時,廣泛吸收中外造像藝術精華,相容並蓄,融會貫通,成為中國早期佛教藝術的集大成者。雲岡石窟開鑿大致分為三期,即三個階段。早期為文成帝時曇曜五窟的開鑿,中期為獻文帝、馮太后、孝文帝時皇家營造的大窟大像,晚期為遷洛後民間補刻的窟龕。雲岡造像分為兩類:前則西域風格,後則華夏新式。集中展現了西來像法逐步中國化、世俗化的演進過程,堪稱中華佛教藝術發展的里程碑。

在雲岡石窟中,漢民族意識的覺醒,我們説不清經歷了多長時間。但是,深受西域佛教、像法影響的涼州僧團的領導地位,大約從太和五年(481)開始動搖了。隨後,徐州義學高僧接受了孝文帝的邀請,率徒北上,“唱諦鹿苑,作匠京緇”(《廣弘明集·元魏孝文帝為慧紀法師亡施帛設齋詔》),代京平城的佛學風氣為之一變。到在太和十三年(489),褒衣博帶、秀骨清像,登上了雲岡第11窟外壁的佛龕,並從此成為時尚。如果説雲岡第6窟中最早出現的褒衣博帶式佛像,尚未脫離“胡貌梵相”,那麼第11、12、13窟外壁眾多龕洞的造像則是完全“改梵為夏”了。

孝文帝遷都洛陽後,平城依然為北都,雲岡的皇家工程基本結束,但民間盛行的開窟造像之風猶烈。儘管大窟減少,但中小窟龕卻自東迄西遍佈崖面。這些數量眾多的晚期洞窟,類型複雜,式樣多變,但洞窟內部日益方整。塔窟、四壁三龕及重龕式的洞窟,是這一時期流行的窟式。造像內容題材,趨於模式化、簡單化。佛像一律褒衣博帶,面容消瘦,細頸削肩,神情顯得飄渺虛無;菩薩身材修長,帔帛交叉,表情孤傲。給人以清秀俊逸、超凡脫俗的感覺,顯然符合了中國人心目中對神仙形象的理解。造像衣服下部的褶紋越來越重疊,龕楣、帳飾日益繁雜,窟外崖面的雕飾也越來越繁縟。上述風格與特徵,與龍門石窟的北魏造像同出一轍,標誌著中華民族對西來佛教像法的引進與吸收過程的初步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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