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友者 民國時期,有著“十里洋場”之稱的上海可謂亞洲唯一的世界金融中心。經濟的發達使各類人群紛紛涌入上海,包括文人士子、商人、官僚和畫家。其藝術市場也隨之興起,並以自身的特殊性,呈現出異常繁榮的景象,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海派藝術。而活躍在此時的女性畫家也不甘示弱,積極參與市場。她們走出閨閣,出現在公共場合,參加展覽畫會,甚至留洋學畫。由此涌現出一批名噪一時的女畫家,如陳小翠、龐左玉、吳青霞、陸小曼、李青萍、吳杏芬、陳佩秋、蕭淑芳、潘靜淑、樊穎初、顧青瑤、顧飛等。她們在當時可謂盛極一時,成為海派書畫家中的一支生力軍。 這些女畫家有著各自不同的藝術主張及特點。她們憑藉精湛的技藝,表達個人內心的苦悶,反映眼中的社會。在民族傾危人民苦難之際,亦有許多女畫家作為一名革命家出現,以救國救民為己任,用手中的畫筆宣傳革命,反映民族氣節,鼓舞人民士氣。她們在民國的美術史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一、海派女畫家的出身 五四新文化運動後,中國女性開始探討自身的解放道路,一大批女性畫家掙脫封建枷鎖,投身社會,並通過各種形式和途徑來展現個人的繪畫才華。她們都有較高的文學修養,不僅善畫,且精通文史,擅長詩詞。如陳小翠就著有《翠樓吟草》兩卷,為詩壇所重。她們之所以多才多藝,這都源於各自良好的出身。 在民國海派女畫家中,有一部分出身於名門望族。龐左玉是江南大收藏家龐萊臣的侄女,其繪畫師法惲南田的花卉幾可亂真。被稱為“常州出了個大將軍”的吳青霞,則為江南鑒藏家吳仲熙之第六女。《民國書畫家匯傳》所載“吳仲熙,江蘇武進人,工畫,擅花卉。女曉雲、青霞,均工畫,且有青出於藍之譽”。吳青霞從小隨父臨摹宋元明清各派各家,並深得其精髓。史載其:“藝術之精,有自來矣。揮毫臨摹,迥出天然,人物、山水、仕女,、走獸,以及花卉禽魚蘆雁果蔬之屬,一經點染,無不精絕,秀逸有致。”吳于1927年畢業于常州女子師範,次年在上海設立畫室,就已嶄露頭角。 出身於士紳望族或書香門第家庭的女畫家也不少。她們自幼受家學熏陶,並有著很好的教育機會。李青萍就出自於這樣的家庭。其祖父和父親十分精通中國的潑墨畫,耳濡目染,她從小就愛上了繪畫。她1931年考入武昌美術專科學校,次年由武昌美專校長唐義精推薦到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學習。1935年畢業後,留上海閘北的安徽中學任教。此後在上海的畫壇頗為活躍,曾參與劉海粟、勒貝爾、楊曼生在馬六甲及檳城等地舉辦的聯合巡迴畫展。徐悲鴻親自為她選輯作序,並出版《青萍畫集》。 濃厚的家庭藝術氛圍對於天生稟賦的聰慧女性,無疑是誘發其繪畫才能,提升其藝術造詣的直接因素。有著“畫院才釵”之稱的吳淑娟,尤擅工筆。畫山水、人物、花鳥、蟲魚無不精湛。自小跟隨父親學畫:“幼承庭訓,習為之盡,得其筆法之妙。其父親為清代畫家吳泓勳。《海上墨林》記載“吳鴻勳,字子嘉,歙縣人。舉人。工蘭竹,曾佐曾文正幕,同治時寓滬”。 此外,像李秋君、陳小翠、朱梅村等女畫家曾去專門美術學校學習,在學習期間就已開始賣畫生涯。其中朱梅村的舅父為吳湖帆,吳出於惜才之心為其代擬潤例,後且多次重訂潤例達數十次。這樣的出身為她們藝術上的成功創造了優越的條件。 除家庭因素外,她們幾乎都有名師指點傳授。如陳佩秋是國畫大師張大千的學生;郁氏三姐妹,在抗戰勝利後,也曾拜張大千為師,得到她的悉心傳授;還有陸小曼,1931 年底徐志摩飛機失事以後,她痛定思痛之餘,拜賀天健為師學習山水,拜陳半丁為師學習花鳥,其藝術突飛猛進;家喻戶曉的潘玉良也曾拜朱屺瞻、王濟遠為師。有了這些名師的傳授,她們的作品也非同一般也在情理之中。 但也有一些女畫家承襲舊時中國閨秀的傳統,獨自師承惲派,專長花鳥、山水及仕女等。她們在進步開放思潮的帶動下,突破狹隘,社交訪友,與其他畫家相互切磋學習,快速地融入市場,比如吳杏芬、任霞、艾珍等。其中吳杏芬在當時的海派書畫市場中頗為有名,在上海畫界聲望略遜於吳昌碩。 一些女畫家還是自小拜名師學藝,科班出身,顧飛就是從小有專門指導。我國教育改革元老蔡元培與其他名流大家出於對後輩的愛護,以及滿足眾人對女畫家崇拜求畫的願望,亦多次為楊氏姐妹定潤,使她們在上海賣畫暢銷順利。別署鷗湘館主的李秋君,工詩,善畫山水人物仕女,是書畫家李祖韓的妹妹。李秋君先投吳淑娟為師,後入張大千之門。陳定山在《春甲舊聞》中記載:“以寫生法作古裝美人,神采生動,幾奪大千之席,故大千亦為之磬折不已。”這些女畫家有著如此優良的成長環境,為之後的成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些女性畫家成家後,又得到了同為畫家的丈夫更細心的指點,有的還與丈夫合作,獲得了更大的提升。如潘靜淑與吳湖帆、宋若嬰與黃賓虹、褚保權與沈尹默、吳善蔭與陳漢弟、貝聿昭與許士麟、孫祿卿與陳立夫、鄭元素與王季遷等。 在這些女性畫家中,有一部分是留洋歸來的。如留學日本的關紫蘭、何香凝,留學比利時美術館和巴黎美術學院的蔡威廉,留學法國的張荔英、王靜遠、潘玉良、方君璧、唐蘊玉,畢業于菲律賓大學美術科的陳令等。她們出國,有的學習新的藝術形式,如油畫和雕塑;也有的學習新的技巧以改革傳統的中國畫。這對當時的中國美術産生了極大的影響。尤其是學日本的關紫蘭,其作品曾多次入選日本“二科”美術展、上野美術展、兵庫縣美術展,是中國較早接受野獸派影響的職業油畫家。又比如何香凝,在日本的學習經歷使她的作品中充滿了不同於傳統的激情。 在留學的女畫家中,比較有名的當屬潘玉良。她1921年考得公費赴法留學,先後進了里昂中法大學和國立美專,1923年又進入巴黎國立美術學院。1926年她的作品在羅馬國際藝術展覽會上榮獲金質獎,是該院歷史上第一個獲獎的中國人。縱觀潘玉良的藝術生涯,在中西文化不斷碰撞中使藝術表現在融合中萌生、發展並走向成熟,這正切合了她“中西合於一治”及“同古人中求我,非一從古人而忘我之”的藝術主張。法國東方美術研究家葉賽夫先生評價她的作品“融中西畫之長,又賦予自己的個性色彩”。 二、女性畫家扮演的社會角色 在民國繁盛的藝術市場氛圍下,這些女畫家活躍于社會的方方面面,扮演著各自不同的角色,尤其是以鬻畫的形式出現在當時已不為奇。這表明其時的女性不再甘為封建道德的犧牲品,而要追求人格上的獨立。經濟上的獨立是她們能夠自立的基礎,賣畫也是女畫家被社會所接受的途徑之一。如1925年的《申報》曾刊載了顧青瑤初入畫壇時的潤例:綠梅詩屋青瑤女士,為吳郡顧若波之孫女……近有李平書、吳昌碩、王一亭諸君重訂潤例,如山水紈扇二元,屏幅每方尺二元,金銀章每字五元。同時,其他的女性書畫家們廣泛運用報刊書籍等現代大眾傳播媒介,為自己的商業活動進行廣告宣傳,如吳青霞、吳杏芬、楊雪玖等頻頻在期刊刊登潤例以滿足上海地區眾多的求購者。 但女性畫家不僅僅可以賣畫為生,擔任學校美術教師也是其立足於社會的方式。美術學校畢業的女學生和留學回國的女美術家大都選擇在藝術院校或是一般高等院校的藝術科任教,有人甚至在幾所大學兼職。比如以上多次提到的潘玉良,于1928年接受了劉海粟的邀請,以上海美專繪畫研究所的導師身份回國。1931年她回國後第一次畫展結束接受了徐悲鴻的邀請,擔任國立中央大學油畫教授,後來因為社會謠言而辭去上海美專的職務,專職在中央大學。1934年9月的《良友畫報》對其作了這樣的介紹:潘玉良女士,安徽桐城人,留歐習畫多年,畢業于巴黎及羅馬美術專門學校。作品陳列于羅馬美術展覽會,並獲得義大利政府美術獎金。民國十七年歸國,歷任上海美專及上海藝大西洋畫主任,現任教中央大學。 這些追求新思想的女性畫家還積極參加各類藝術社團,並擔任各類職務,使其身份得以轉變。民國時期的各種畫會和美術團體的發展如雨後春筍一般,成為正式學校美術教育的一種補充。不少女性藝術家加入了各種流派的畫會及社團,像“天馬會”“東方畫會”“藝苑”“西冷書畫社”“湖社”“南風社”“行余書畫社”等都有她們的身影。這類社團也會幫助一些無條件上學的青年學習美術,同時也招收了一些女會員。1923年由陳同、潘思同、方雪鴣等人創立的有上海最早之職工業餘美術學校之稱的“白鵝繪畫研究所”,就接收了何志貞、何愛貞、潘明等女會員。她們在社團中同男美術家一起學習交流,取得了較高的成績,並能夠以繪畫來自謀生路,如何志貞當時就以畫時裝新款而著名。有的女畫家甚至自立門戶,獨自招生授課。據1947年的《美術年鑒》記載,吳青霞的“篆香閣”門下有門徒12人,顧青瑤有“綠梅詩屋”門徒35人,陳小翠的“翠樓”門徒7人。不少女畫家還以自己的姓名登報刊,為作品定潤例。 但是她們更願意以專業畫家的身份出現,並直接與男畫家切磋技藝,將自己的作品與男畫家一起在各種畫展中展出,這在當時社會上産生了不小的轟動。這不僅使其藝術得到肯定,同時也為新美術運動的發展作出了貢獻。例如1929年教育部舉辦的第一屆首都美展就有蔡威廉、王靜遠、吳婉蘭、潘玉良、顧青瑤、吳青霞、馮文鳳、唐蘊玉、楊縵華、何香凝等女美術家的參與。此外1934年6月,西藏路上海寧波同鄉會舉辦了第一屆中國女子書畫展覽會,展出書畫作品數百件。這表明女性畫家以平等的姿態登上畫壇,與男畫家平分秋色。 閨閣畫家除參加女子書畫展覽之外,也會舉辦女子聯展,甚至有的獨自開辦個展。如20世紀20年代,先後有楊令茀、吳杏芬、翁元春、潘玉良等女畫家在上海舉行個人畫展。尤其是顧飛,個人舉辦畫展多達四次,每次展出作品數百種。女子畫家間的聯展也很多,如1936 年楊令茀和康同璧合開作品展覽。連續舉辦三屆的四家書畫展,展出馮文鳳的書法、顧飛的山水、陳小翠的仕女以及謝月眉的花鳥,畫展引起很大的反響,被稱“不但可以稱霸于女界,竟然可以壓倒鬚眉”。 在舉辦展覽的同時,報刊雜誌也願意為女畫家作宣傳。如《良友畫報》就是當時女畫家宣傳的重要陣地。雜誌曾以專題的形式介紹過許多女畫家的畫作,如中央大學美術展覽會中作為優秀畢業生的關紫蘭和崔文英的兩幅畫,上海美專聯合畫展中展出的關紫蘭的《芍藥花》,藝術運動社展覽會展出的蔡威廉的《建築師劉既漂氏》,中華國立西湖藝專成績展覽展出的蔡威廉的《自畫像》,決瀾社第三次畫展展出的丘堤的《靜物》,等等。 三、女畫家的藝術活動與特點 女畫家在當時社會異常活躍。為了團結和方便聯絡,擴大其藝術活動的影響力,她們于1934年,在上海成立了中國女子書畫會。該書畫會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女性自行發起組織的女性藝術家團體。當時上海各報章紛紛刊文報道,盛極一時,稱畫會為“女子藝術界空前之集合”。書畫會把無法與男性畫家抗衡的獨立女性書畫家團結在一起,形成一股力量,來促使女子畫界整體水準的提高。 畫會鼎盛時期發展到二百人之多。其中重要成員包括李秋君、陳小翠、顧青瑤、顧默飛、陸小曼、蘇雪林、吳青霞、何香凝、潘玉良、謝月眉、熊璧雙、馮文鳳、王叔暉等。書畫會曾舉辦過多次展覽,盛況空前。1947年5月2日,還在上海成都路四百七十號的中國畫苑舉辦第十三屆女子書畫展覽會。在這些展覽中,個別標有潤格的畫家作品供不應求,還編輯出版了《中國女子書畫》特刊四期。女性畫家自覺地因追求藝術而團結起來,書畫會則提供給藝術家相互交流與活動的平臺。這對當時力量比較弱小的女畫家們的發展是極大的激勵。 如此規模的女性繪畫社團組織形式是史無前例的,可以説女子書畫會的藝術特點代表了當時女性繪畫的普遍特徵,並且引領同時代女性繪畫的方向,使女性繪畫藝術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關注。 此後,女畫家便在社會上頻頻展現其藝術才能,散發出不可抵擋的魅力。特別是拜師學藝的陸小曼,臥薪嘗膽一心畫畫十年後,1941 年終於在上海大新公司(今上海市第一百貨商店)的樓上開了一個饒有意味的個人畫展。畫展山水、花鳥都有,作品多達一百多件,受到參觀者相當的好評。陸小曼擅長設色山水,畫風近似清代王鑒一路,格調有幽雅淡遠之趣,傳世作品有《江邊綠陰圖》《歸樵圖》《黃鶴樓圖》等。 潘玉良也是風頭出盡,在社會上舉辦了多次藝術展覽活動。她之所以受到社會的青睞,或許是源於其藝術風格與題材比較獨特。潘玉良一生的創作涉及多種美術形式,包括油畫、彩墨畫、版畫、雕塑等。其中油畫和彩墨畫作品最具特色,題材主要是人物、靜物、風景等。潘的藝術能夠自覺地把本民族傳統文化中的意境、筆法和韻致融入西方油畫的表現之中,有一種細膩、柔美、爽朗的東方格調。正是這些富有東方色彩的作品,使她在兩次全球巡展中名聲大噪。相比較而言,關紫蘭的作品則秀美華麗、用筆豪放、時時透露出堅強與宏偉,極具現代主義傾向,深受日本油畫界器重,被海外油畫界稱為“中國閨秀女畫家”。 關在1941 年的作品《女人與貓》、《躺著女人體》和 1942 年的作品《戴帽子的婦女》中,運用嫺熟線描技法,將人體姿態的輕重、頓挫,虛實生動地表現了出來。雖筆簡而意深,形象準確生動,表現出耐人尋味的筆墨韻味。 然而,時局的動蕩讓一些女畫家深感憂慮。以何香凝、周麗華、鬱風等為代表的革命派女畫家,投身革命,提倡藝術為革命,主張藝術為人生。她們用畫作來表達現實的殘酷,凝結著深厚的情感。如何香凝民國時期作品多為獅虎,期盼民族如睡獅之覺醒,猛虎之雄偉。用男子氣概寄寓對民族覺醒的願望和信心。再如周麗華樸素爽朗、熱情奔放、愛憎分明。在戰亂年代,在顛沛不定的流亡生活中堅持作畫,描寫社會,反映當時人民的苦難生活,題材含有深厚的意義。代表作《鰲婦》,把一名寡婦在三從四德禮教重壓下的生存狀態和壓抑的心境表現得淋漓盡致。她的作品極具深刻的現實意義,又有豐富的人文內涵。可謂情感真誠,震撼人心。鬱風也在國統區投身抗日救亡活動,變繪畫為武器來喚起民眾的覺醒。 除革命派外,另一派女性畫家以潘玉良、方君璧、蔡威廉、孫多慈等為代表。她們留學海外學習西畫,進行純粹的現代主義藝術實踐,屬於寫實主義的現代派。她們雖未直接參加革命鬥爭,但以女性特有的敏感,把自己對動蕩時代的感悟注入作品。 “才慧天生信有之,閨中下筆虎頭癡。常州星象蒼涼甚,數到青霞女畫師。”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他人對吳青霞藝術的讚許備至。吳是一位全能型的畫家,在她的創作中,山水、花鳥、人物等各類題材都有涉及,其作品工筆和寫意相間,筆墨勁挺流暢,色彩明潔秀麗。她作畫或潑墨經丈,或設色方寸,皆能揮灑自如,表現出了充分的自信。 隨著女性畫家自身的覺醒,她們的藝術作品中開始擺脫傳統仕女畫的病態相和媚俗態,而追求端莊高雅的格調,比如吳青霞畫的仕女麗質端秀、落落大方,毫無妖氣媚骨。而一些留學回來的女畫家中出現了更多油畫的材,比如人物的肖像、風景、靜物等。這些都是在傳統繪畫中少見甚至不能想像的,它們構成了海派藝術獨特的一面。 在這些女畫家的作品中,大都喜歡以女性為表現對象,流露出被傷害、無助、無奈的一種悲情,透出一股對社會、對人生的憤懣和哀怨。這些作品中蘊涵著強烈的女性意識,深刻揭示了黑暗舊社會中女性的生存狀態和命運。 民國時期陸續出現的女性畫家,從一種前所未有的層面和角度開啟藝術歷史和價值體系。她們的出現使得中國的繪畫藝術變得更加豐富和完善,開拓了新的書畫創作題材和境界,繁榮了上海的書畫市場,在民國美術史上畫出了絢麗的一筆,成為海派書畫中一朵盛大的奇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