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能有機會在這裡向中國觀眾介紹我最近在上海荷蘭文化中心策劃的展覽“何國”,它是我們在鹿特丹維特德維茨當代藝術中心(Witte de With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的 “道德”藝術項目的第八站。這裡,我想先同大家分享這一展覽的緣起,那麼就讓我們一起踏上通往“何國”的小徑吧。 “何國”是我在中國策劃的第一個展覽,開始有這個計劃是因為一件叫做《這不是中國》(This Ain’t China)的作品。這部“攝影小説”(photonovel)的作者是美國攝影師、作家和教師亞倫•瑟庫拉(Allan Sekula)。當我還在溫哥華念大學的時候,偶然在一本書裏遇到了它,書中同時還附有評論,將這件作品視作“某種文化投影的象徵” 。當時我感到有些沮喪,因為發現自己此前對生産和勞動生活等問題實在是欠缺關注。《這不是中國》通過組織大量照片和文字,講述了聖地亞哥一家快餐店裏的勞動者的故事,他們以自己的思考和鬥爭,為改變生存處境而不斷努力。藝術家瑟庫拉本人就曾在這家店打工以維持學業。標題中“中國”(China)一詞在作品的敘述中至少具有兩層含義:以大寫字母開頭的“China”代表了一個遙遠的國度,她當時正在進一場文化大革命,而這也是作品中工人們所特別嚮往和感興趣的;第二,以小寫字母開頭的“china”又是那些精美的食具的代稱(英文中因此有“美瓷”(fine china)這種説法),象徵著布爾喬亞們對物質和某種品位的渴望。那麼,“not to be china”(不是中國/瓷器)又是什麼意思呢?是指缺少革命性?還是指非布爾喬亞的?“ain’t”在這裡似乎是理解作品的關鍵:瑟庫拉用這個否定詞表明自己對工人階級的鬥爭熱情心存疑問,同時指出西方在對待中國和那裏發生的事情時的漫不經心。 此後不久,在2009年的初夏,我和尼古拉斯•夏夫豪森(Nicolaus Schafhausen)接到荷蘭中國藝術基金會的邀請,在上海世博會期間為荷蘭館策劃一個附屬展覽。我和尼古拉斯都在鹿特丹魏特德維茨當代藝術中心(Witte de With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工作,尼古拉斯任藝術總監,而我是出版部主任。我們受邀策劃的展覽將在上海的荷蘭文化中心舉辦,它是荷蘭國家館在浦東的一個衛星空間。於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個問題:世博會實際上是一個國家和城市強調和有意識凸顯自己特性的文化語境,它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説是對國別概念的強化或確認。有意思的是,我們正在魏特德維茨所做的事情卻恰恰相反,這個歷時一年的以“道德”為名的項目所呈現的其實是界限、身份和(經濟、精神和文化的)共同價值的碎片化或説模糊化,並探討一種關於變動、多樣和打破舊有定義框架的可能性。它的推進也因此比較平穩,很多想法和方法需要在操作過程中慢慢的成型和修正。這個項目包括了一系列以“道德”為主題的展覽、電影、表演、類似研討會的開放討論以及出版物。(如果按這裡的標準衡量,本屆世博會“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提法其實存在某種問題的。)如何協調二者之間的矛盾?這是我們在上海世博會這個特定語境中遇到的最大挑戰。 在過去的一年中,“道德”項目已經在嘗試超越善惡、對錯、私人和公共這樣的兩極思考模式上取得了一些進展。在某種意義上,這個項目是對近年來歐洲的當代藝術中“宗教回潮”創作趨勢的有意拒絕和反撥。這種“回潮”現象部分源於人們意識到存在於穆斯林文明和基督教文明之間的緊張關係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宗教決定的,但即便如此,單純將目光投注于宗教問題很可能會忽略一些更為複雜微妙的、在價值協商的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重要機制。 進一步講,魏特德維茨本身也是一個非常國際化的機構,它所強調的是呈現國際上的藝術生産成果,藝術家的國別身份在這裡其實並不重要。因此,我們考慮用一種適當的方式回應荷蘭中國藝術基金會的這個邀請,對原有的主題做一些改變或嘗試從不同的方面去呈現它。於是我想到了瑟庫拉的那件“這不是中國”。它正好可以幫助傳達我們所希望展現的某種別樣意味。接著,其他備選作品也源源不斷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首先是莎拉•莫裏斯的電影《北京》。這部電影攝製于20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可以看作是對瑟庫拉所描述的中國形象的再次回應。莫裏斯使用“此盛彼衰的資本主義”(turbo-capitalism)這一術語來形容中國的現狀,而我也不由自問,是否能夠理解她作為一名美國人對這番“競爭”的看法,或者這根本就是種誤讀?《北京》也是“道德”項目的第一個展覽“每一角度無不美麗” (Beautiful from Every Point of View)的參展作品,這是一個以相對主義為主題的展覽。的確,事物的每一角度無不美麗,這取決於用怎樣的眼睛來觀看。這個展覽中的作品豐富多樣,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它們都以中立的姿態懸置了判斷。 瑟庫拉和莫裏斯分別呈現出極為不同的價值取向,但我不想在他們中間做出簡單的兩極劃分,也不想以這樣的方式來理解中國和美國。展覽需要更多不同的作品來避免這種傾向,於是我和尼古拉斯又想到了藝術家埃裏克•凡•利斯豪特(Erik van Lieshout),他剛剛結束了在廈門的駐留計劃,並創作了一件極富爭議的錄影作品《幻想,我》,記錄他如何教會一位年輕的中國女孩(同時也是他傾心的對象)念出“feminism”(女權主義)這個單詞。同瑟庫拉及莫裏斯以經濟為切入點的作品不同,利斯豪特的錄影作品投注了豐富的情感,呈現出性別問題在跨文化關係上的微妙影響。他以自戀作為文化批判的武器,基於此原因,“道德”的第五幕“權力至上”(Power Alone)也邀請他加入。利斯豪特為鹿特丹的展覽選擇了一件新作品,是他關於鹿特丹這座城市的系列創作之一,這件作品包括一座臨時建築,一堵假墻和一段錄影,直到現在還高踞于魏特德維茨中心的樓梯口。在這次上海荷蘭文化中心的展覽上,藝術家把批判的靶心對準了建築界的超級明星雷姆•庫哈斯,後者在中國也因其卓越的成就為人熟知。借用庫哈斯設計的CCTV電視大樓的正面形狀,利斯豪特製作了一件巨大的外形為兩個字母“ME”(“我”)的雕塑作品。這一充滿諷喻意味的作品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這個“我”(ME)在何種程度上參與了觀念的跨界流動,特別是在異國語境中的建構過程? 詹妮弗•狄(Jennifer Tee)用一種非常不同於利斯豪特的方式對以上問題給出了回答。當然,這個回答也不同於瑟庫拉和莫裏斯。這也是我們選擇與她合作的原因。狄是一位有女權主義傾向的荷蘭藝術家,但她也有著中國的血統。女權主義同女性特質在她的作品和她本人身上都得到了完美的融合,這深深地吸引了我。狄也參加了荷蘭藝術家在廈門的駐留計劃,此後她來到中國的景德鎮,用陶瓷進行藝術創作。這些作品就像是歐洲人所喜愛的那種精美瓷器,但它們所要述説的是一個在今天已少有提及的主題:靈魂。更確切的説,它們是一些融合了儀式和舞蹈元素,以“煉獄中的靈魂”為主題的系列裝置。在上海荷蘭文化中心的展覽上,狄以綜合材料和手段的運用延續著這種冥思:這件名為《星兒交錯》(star-crossed)的作品動用了雕塑、空間、舞蹈等多樣元素,藝術家邀請上海舞蹈指導吳艷丹(nunu kong)設計了一系列姿勢和體態,在由織物所構成的空間裏演出,這些織物既是柔軟的雕塑作品,也是表演的舞臺。一些瓷器置於其間,它們的形狀得自上海博物館陳列的古代器物和傳統圖樣。每一件瓷器上都銘刻著一個神秘的句子,比如“治愈靈魂”,或“星兒交錯”。從中國傳統哲學經典《道德經》中得到啟發,狄在這件作品中展現了觀念和形式的二重性,這些瓷器介於日常使用和審美象徵之間,在某種意義上,它們也是“煉獄中的靈魂”。 這四位藝術家、他們的作品及作品之間的複雜聯繫成為我們這次展覽的起點。2009年10月,我第一次來到中國,同北京和上海的文化工作者們討論展出瑟庫拉“這不是中國”的可能性。有人提出把一件關於北京的作品放到上海的展覽上也許不太恰當。(當時利斯豪特和狄的作品還沒有完成)但在討論過程中,大家對生産問題的普遍關注使我對自己的觀點更加堅定:這些作品不僅提出了關於如何在他國語境中思考和創作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它們已經建立起某種不同以往的價值體系。對我而言,我更樂於把問題推向極致,而非簡化處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