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論阿爾弗雷德•雅裏劇團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9-06 10:27:43 | 出版社: 內蒙古日報社

阿爾弗雷德•雅裏劇團

所有藝術形式都相繼聲名掃地,戲劇也在所難免。人類的一切價值觀念都處於混亂、缺席和扭曲的狀態,我們在如此痛苦的不確定之中來思考這種藝術或那種形式的腦力活動的必要性或價值,就會發現戲劇觀很可能深受其害。在每天都有的形形色色的演出中,我們要搜尋某種絕對純粹的戲劇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如果説戲劇是一種娛樂活動,那麼有太多的嚴肅問題需要我們加以注意,戲劇中沒有一丁點可視為轉瞬即逝的東西。如果説戲劇不是一種娛樂活動而是真正的現實,那麼我們怎樣才能恢復它作為現實的地位並且使每場演出都變成一個事件呢?這正是我們必須解決的問題。

我們總是難以相信,不能接受幻覺。在我們看來,戲劇觀不再具有繼續以文學或繪畫中某些觀念為特徵的某種獨一無二、絕無僅有、完整無缺的輝煌和感染力。當我們提出純粹戲劇觀並試圖賦予它具體形式之時,我們必須面對的首要問題就是能否找到能夠給予我們最基本的信任,簡而言之,能夠與我們共同合作的觀眾。因為與作家和畫家不同的是,沒有觀眾我們就一事無成。的確,觀眾是我們的事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戲劇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得到拯救的東西。一門完全以不可能獲得的幻覺力量為基礎的藝術除了滅絕之外別無選擇。文字要麼有要麼沒有幻覺力量。它們具有自身的價值。然而,布景、服裝、姿態和假哭決不會取代我們所期待的現實。這正是癥結所在:對一個現實的創造,一個世界空前的噴發。戲劇必須給予我們這個轉瞬即逝卻又實實在在的世界,一個與客觀現實相切的世界。要麼戲劇變成這個世界,要麼我們沒有戲劇照樣能活。

有什麼比警察行動更不值得一顧同時又更不祥可怕的場面嗎?社會熟知這些演出,這些演出的基礎便是社會控制人民的生活和自由所採用的寧靜安詳。警察準備突襲時,他們的行動就像一場芭蕾舞中的舞蹈。警察來來去去。淒厲的警哨聲劃破長空。所有行動都呈現出一種令人痛苦的莊重。包圍圈漸漸形成。這些乍看起來似乎無足輕重的行動逐步顯現出意義,正如當前已成為關鍵的空間問題一樣。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房子,房門突然全部打開,一群女人從屋內魚貫而出,就像是去屠宰的牲畜。情節變得更複雜了:警網僅僅是為對付一群女人,並非是為追捕一夥罪犯而設。我們的情緒和驚詫都到達了頂點。沒有什麼比如此結局的舞臺布景更能給人以深刻印象了。我們肯定同這些女人一樣有犯罪感,而且與這些警察一樣冷酷無情。這的確是一場完美的演出。對,這就是理想的戲劇。這種劇痛、這種犯罪感、這種勝利、這種滿足感就是觀眾離開我們的劇場時被賦予的心境和情感。他將為演出的內在動力所震撼並與之對抗,這個動力將與他整個生活的憂思與牽掛直接發生關係。

幻覺不再仰仗于行動的可能或不可能,而是取決於它的交際能力和真實性。

現在,我們的意思清楚了嗎?我們要説的是:我們推出的每場演出都是一場嚴肅的遊戲,我們努力的一切目的就在於這種嚴肅性。我們所針對的並非是觀眾的心智和感官,而是他們的全部存在。他們的存在和我們的存在。我們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押在舞臺上所展現的演出中。如果我們沒有如此清楚而深刻地意識到我們生命的基本組成部分與那場演出息息相關,我們就看不到進行實驗的意義何在。來看戲的觀眾知道自己將經受一次真正的手術,不僅是他的心智而且他的感官和肉體都處於危急關頭。從此以後,他將以去看外科大夫或牙科醫生的方式去看戲。當然,他以同樣的心態知道自己不會死去,但這是一樁嚴肅的事情,他不會毫發無損地全身而退。如果我們不相信自己會盡可能深入地觸動他,我們就不能認為自己勝任于最基本的職責。他必須深信我們能夠使他尖聲驚叫。


 

阿爾弗雷德•雅裏劇團第一季:1926-1927年

戲劇的傳統手法已經過時。如同今天,我們不可能接受蒙蔽我們的劇場。我們要的是眼見為實。每晚都以與昨晚全然相同的儀式不斷自我重復的演出再也不能贏得我們的支援了。我們正在觀看的演出必須是獨一無二的,它必須讓我們感到它如同生活中的任何行動、環境造成的任何事件一樣史無前例和無法自我重復。

簡而言之,我們借助於這樣的劇場重新與生活建立聯繫而不是與之隔絕。如果我們沒有如此清楚地感到自己的部分內在生命捲入了舞臺上所展現的行動之中,那麼觀眾和我們都不會正視自我。不管是喜劇還是悲劇,我們的演出遲早都會成為迫使觀眾微笑的那種。這就是我們事業的目的所在。

這就是觀眾離開我們劇場時必須感受到的人類的劇痛。他將被眼前展現的演出的內在動力所震撼並與之對抗。這個動力將與他整個生活的憂思與牽掛直接發生關係。

這就是我們喚起的命運,而演出將成為命運本身。我們試圖製造的幻象並不依賴於行動逼真的程度,而是取決於它的交際力和現實性。每場演出必將成為一種事件。觀眾必須意識到眼前上演的是自己生活中的一個場景,而且是一個重要的場景。

總之,我們要求我們的觀眾密切參與、深度介入。謹小慎微並非是我們的關心所在。我們的每場演出都是一場嚴肅的遊戲。如果無論我們的規則會把我們引向何方我們都下不了決心去遵循,那麼我們就感受不到這場遊戲值得一玩。來看戲的觀眾知道自己將經受一次真正的手術,不僅是他的心智而且他的感官和肉體都處於危急關頭。如果我們不相信自己會盡可能深入地觸動他,我們就不能認為自己勝任于最基本的職責。他必須深信我們能夠使他尖聲驚叫。

實際上,我們不得不盡可能地逼真足以表明我們對一切戲劇手法的鄙視,因為那一切構成了傳統所謂的演出(mise en scéne),如燈光、布景、服裝等等。有一個完整的生動性可供我們安排,但這與我們所關注之事無關。要我們返回蠟燭時代不費吹灰之力。在我們看來,戲劇的本質在於其無法衡量性,這使它無法與進步相符合。

我們的演出是否被賦予現實性和清晰性往往取決於某些難以察覺的發現,它能夠在觀眾心目中製造最大的幻覺。就演出(mise en scéne)和規則本身而言,我們勇敢地把自己託付給機會,只要説這一句就夠了。在我們想創建的劇團中,機會將成為我們的神明。我們不怕失敗,不怕災難。假如我們不相信會出現奇跡的話,我們就不會踏上這樣一個危險的航程。然而,只要有一次奇跡就足以回報我們所付出的努力和耐心了。我們指望著這個奇跡。

不依照任何規則而是憑藉自己的靈感工作的導演可能會也可能不會發現我們需要的東西。憑著他不得不搬演的劇目,他可能會也可能不會獲得一個出類拔萃的創作,他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找到令人不安的元素,這種元素能夠將觀眾投入預期的懷疑狀態。我們的成功全部取決於這一抉擇。

然而,我們顯然要同具體的文本打交道;儘管如此,我們要搬演的作品屬於文學。我們如何才能使自己對自由獨立的渴求與遵循某些文本所強加的指示的需要並行不悖呢?

就我們試圖為戲劇提供的這個定義而論,只有一個東西對於我們來説似乎是不可否認的,只有一個東西似乎是實實在在的:那就是文本。但是,作為一個獨立實體的文本,它存在於自身,自給自足,這不是就我們少有恭敬的精神而論,僅僅是就發音換氣而言的。這就是我們關心的全部內容。

我們感到戲劇中極具約束力並且首先從根本上可破壞的東西就是把戲劇藝術與繪畫藝術以及文學區分開來的東西,那臺把一個劇本變成一場演出而非繼續保持文字、意象和抽象概念的可憎而累贅的機器。

我們希望將其縮減到小得不能再小並且覆之以行動的嚴肅性和惱人性的就是這台機器。


 

一個失敗劇團的宣言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混亂的時代裏,在這個充滿誹謗和無邊無際否定的時代,在這個一切道德價值甚至於藝術價值觀似乎都在化為從前難以想像的深淵的時代,我竟然認為自己能夠創造一種戲劇,至少可以開始嘗試去振興普遍遭到蔑視的戲劇價值,這真是愚蠢之極。但是,有些人的愚蠢以及其他人的欺詐與卑劣使我未能完成此舉。

此次嘗試只留下這篇宣言。

1927年1月,阿爾弗雷德•雅裏劇團即將推出它的第一部作品。劇團的創辦人都深知組建這樣一個劇團意味著何等的絕望。他們做出這一決定並非無怨無悔。大家不要誤會了。正如大家所料想的那樣,戲劇並非是一樁生意,但它卻是一群有才華者傾全力投入的一次嘗試。我們不相信,我們也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什麼東西可以稱作戲劇,我們看不到與這個稱號相稱的實體。有一個可怕的混亂狀態成為我們生活的負擔。從精神角度來看,我們生活在一個關鍵時期,沒有人想否認這點。我們相信一切不可見的威脅,而我們與之鬥爭的正是不可見本身。我們完全耽于發掘某些秘密,而我們想揭示的恰恰是大量的慾望、夢想、幻象和信仰,它們導致了我們不再相信的這一謊言,也就是似乎被人嘲弄地通常稱作戲劇的東西。我們想復興某些並非確定有形、未受永恒幻滅污染的形象。我們在創建的不是一個井然有序地演戲的劇團,而是要把頭腦中一切晦暗隱蔽的東西以一種客觀有形的投射顯現出來。我們沒有試圖像人們以往那樣、像戲劇所特有的那樣提供不存在之物的幻象,而是要把能直接激發思想的某些場景、某些不可磨滅和否認的形象呈現在人們的眼前。人們會通過直覺而無需任何轉換去理解即將出現在舞臺上的物體、道具甚至布景,人們不會再把它們看作它們所表現之物而是看作它們真正所是。嚴格地説來,我們只能把演出(mise en scéne)即演員的行動看作是一種不可見或秘密語言的可見符號。每一個戲劇姿態的背後都包含著一切宿命和神秘夢遇。生活中一切預言性和神性的東西,一切符合預感或出自頭腦中一個豐富的謬見的東西遲早都會出現在舞臺上。

顯然,我們的事業由於期望太高而愈發危險。然而,重要的是我們不怕一無所獲,人們能夠理解這點。我們相信,根本就沒有人的思想無法填補的空白空間。顯而易見,我們承擔了一項艱巨的任務。我們的目標就是回到戲劇的源頭,不管是人類的還是非人類的,並且使它起死回生。

具有夢幻般的晦暗和魅力的一切,縈繞在我們腦海中的那些黑暗的意識層面,我們都想看到它們在舞臺上光彩奪目、獲得成功,即使它們帶給我們的是毀滅,因慘重的失敗而遭受眾人的恥笑。我們也不怕會付出多大的努力。

我們把戲劇看作是真正具有魔力的表演。我們的注意力不再投向觀眾的眼睛和直抒胸臆,我們正在努力創造某種能夠展示內心深處動機的心理情感。

我們認為不應該去再現生活本身,這個目標不值得追求。

我們自己正在盲目地探索這種理想戲劇。我們僅僅在材料層面上知道做些什麼和如何去做,但我們相信機遇和奇跡將會給我們展現未知的一切、給我們堅持揉捏的貧乏材料賦予高深的生命。

不論我們的演出成功與否,那些參加者將會明白自己參與了一次神秘的實驗,思想和意識領域中重要的一部分肯定會因此得以保存或喪失。

安托萬•阿爾托

1926年11月13日

附言:這些手紙般的革命者,這些骯髒的渣滓想讓我們相信,如今創辦劇團(好像文學就值得費心,就很重要,好像我們從未在別處安身立命)是反革命行動,好像革命是從來都碰不得的禁忌。

可我認為沒有什麼想法可視為禁忌。在我看來,對革命可以有多種理解,其中共産主義者的理解似乎是最糟糕、最有限的,是懶漢的革命。我要大聲宣佈,政權是否從資産階級手中移交給無産階級對我來説沒什麼區別。在我看來,這並不構成革命。革命並非僅僅是政權的轉移。我認為,以關心生産必需品為主並且因此堅持不懈地依靠機械化手段改善工人際遇的革命是閹人的革命。我從那個谷粒中沒有得到任何營養。恰恰相反,我認為我們患病的主要原因之一在於暴力瘋狂外化和無限增生,在於一個不容我們的思想有生根發芽機會、進入人類關係的異乎尋常的設施。在每個沉思默想的階段,我們都被機械化逼上了絕路。然而,真正的病因還很深,要分析清楚得用整整一本書。現在,我只能説最迫切需要的革命就是時間的倒退。讓我們回到中世紀的心態甚或是生活方式中去,然而這的確要靠一種質變,此後我才會認為我們已經完成了唯一值得談論的革命。

如果我們要去摧毀點什麼,那就是大多數現代思維習慣的根基,無論是歐洲的還是別處的。我向你們保證,正是由於這些習慣,超現實主義者們比我矯揉造作得多,他們對人形物體的敬重和對共産主義的尊崇都是最好的明證。

如果我要創造一種戲劇的話,我所要做的事情將會與眾所週知的戲劇大異其趣,正如淫穢下流的演出與古代神秘劇毫不相干一樣。

A.A.

1927年1月8日


 

斯特林堡的《一齣夢的戲劇》

斯特林堡的《一齣夢的戲劇》可列入理想戲劇的劇目中,正如一齣樣板戲一樣,它的上演對於一名導演來説是他事業的頂峰。這部作品所表達的情感無邊無際。我們從中可以看到豐富多彩、栩栩如生的思想的內部和外部。最重大的問題在此通過既神秘又具體的形式得以表現或再現。恰恰是思想和生活的普遍性以其磁性震撼力在我們最具人性之處抓住了我們。成功地上演這類戲劇必然使導演受益。阿爾弗雷德•雅裏劇團認為有必要上演這齣戲。這個新劇團存在的理由和創建原則眾所週知。阿爾弗雷德•雅裏劇團打算把留存在思想深層的某種真理觀而非生活觀重新納入戲劇。在真實的生活和夢幻生活之間,存在著姿態或事件由於聯想和相互關係而産生的某種相互影響。以上姿態或事件能夠被轉變為行動,而這些行動恰好構成了阿爾弗雷德•雅裏劇團著手振興的戲劇現實。人們早已喪失了對於戲劇真實現狀的感受。戲劇觀已經從人們的頭腦中被抹去,但它仍然存在於現實和夢幻的中間地帶。戲劇將永遠岌岌可危,除非它以其最純粹和最豐富的完整性被重新發現。如今的戲劇所要表現的是生活,它試圖通過運用多少有點現實主義的布景和燈光為我們再現普通的生活真理,要不然就培養幻象——這再糟糕不過了。沒有什麼比現代舞臺所推出的虛假道具、硬紙板和手繪天幕更能使我們上當受騙了。人們必須做出選擇,不要試圖與生活相媲美。只有在展示真實世界的物體之中,在物體間的結合和秩序之中,在人聲和燈光的關係之中,才會有一個自給自足的、無需依靠其他現實生存的完整現實。正是這個不真實的現實構成了戲劇,我們必須培養的正是這個現實。

搬演《一齣夢的戲劇》無需為觀眾的眼睛提供什麼,我們不能像演員那樣直接利用觀眾的眼睛。人們會看到三維的人物在道具、物體之間活動,整個現實同樣是三維的。不真實寓于真實之中:這就是對此次演出的完美定義。生活中普普通通的物體和事件被賦予了一個意義、一個新的精神秩序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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