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增長,隨著簽寫自己的名字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熟練,線條熟極而流滑。別人看到讚美説:你的簽名好漂亮。但是自己忽然醒悟,原來距離兒童最初書寫的謹慎、謙虛、端正,已經太遠了。 父親一直不鼓勵我寫“行”寫“草”,強調應該先打好“唐楷”基礎。我覺得他太迂腐保守。但是他自己一生寫端正的柳公權“玄秘塔”,我看到還是肅然起敬。 也許父親堅持的“端正”,就是童年那最初書寫自己名字時的慎重吧! 簽名簽得太多,簽得太流熟,其實是會心虛的。每次簽名流熟到了自己心虛的時候,回家就想靜坐,從水注裏舀一小杓水,看水在赭紅硯石上滋潤散開,離開溪水很久很久的石頭仿佛忽然喚起了在河床裏的記憶,被溪水滋潤的記憶。 我開始磨墨,松煙一層一層在水中散開,最細的樹木燃燒後的微粒微塵,成為墨,成為一種透明的黑。 每一次磨墨,都像是找回靜定的呼吸的開始。磨掉急躁,磨掉心虛的慌張,磨掉雜念,知道“磨”才是心境上的踏實。 我用毛筆濡墨時,那死去的動物毫毛仿佛一一復活了過來。 筆鋒觸到紙,紙的纖維也被水滲透。很長的纖維,感覺得到像最微細血脈的毛吸現象,像一片樹葉的葉脈,透著光,可以清楚知道養分的輸送到了哪。 那是漢字書寫嗎?或者,是我與自己相處最真實的一種儀式。 許多年來,漢字書寫,對於我,像一種修行。 我希望能像古代洞窟裏抄寫經文的人,可以把一部《法華經》一字一字寫好,像最初寫自己的名字一樣慎重端正。 這本《漢字書寫之美》寫作中,使我不斷回想起父親握著我的手書寫的歲月。那些簡單的“上”、“大”、“人”,也是我的手被父親的手握著,一起完成的最美麗的書法。 我把這本書獻在父親靈前,作為我們共同在漢字書寫裏永遠的紀念。 二〇〇九年七月九日 于八里淡水河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