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書法雲門:與身體對話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3-02 14:31:05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舞者的身體用到極致,飛揚在空中,翻捲騰躍,

像狂風裏的亂葉,像一朵落花,掙扎著離枝離葉;

像最孤獨的武術,沒有可以征服的對象,回來征服自己。

雲門在二〇〇一年編作了《行草》,二〇〇三年推出《行草 貳》,二〇〇五年又創作最後一部《狂草》,完成以漢字書法為主題的三部曲聯作。

行草到狂草,漢字書法美學從“帖”的傳統,發展出一脈相承的線條律動與墨的淋漓潑灑,也與創作者身體“停”、“行”的速度,“動”、“靜”的變化,“虛”、“實”的互動,産生了微妙的對話關係。

舞蹈、書寫、力量

唐代的狂草書法裏有太多與舞蹈互動的記錄,裴旻的舞劍,公孫大娘的舞劍器,都曾經啟發當時書法的即興創作。

杜甫童年時看過公孫大娘舞劍,到中年後再看公孫弟子李十二娘的舞蹈,寫下了他著名的詩句:

“攉如羿射九日落,”——一片閃光(攉),像神話世界后羿一連射下九個太陽,巨日連連隕落,燦爛明亮,使人睜不開眼睛。

“矯如群帝驂龍翔。”——“矯”是快速有力的線條,像諸神駕著馬車,在天空馳騁翱翔飛揚。

杜甫的詩句是講舞蹈時劍光閃閃的動作,夭矯婉轉的動作。

但是這兩句詩抽離出來,也是描述書法--特別是行草、狂草--最恰當的句子。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是同時書寫書法美學與身體美學最好的句子。

“來”與“罷”,是“動”與“靜”。

是“速度”與“停止”。

是“放”與“收”。

是力量的爆炸與力量的含蓄。

在傳統東方的拳術武功裏,有出招時快速度的搏擊,也有收回招式時收斂呼吸的靜定。

“雷霆”與“江海”也在對比向外爆炸的巨力與向內含蓄凝聚的力量之間的關係。

是書法,也是肢體的運動與靜止。


漢字的書寫最終並不只是寫字,不只是玩弄視覺外在的形式,而是向內尋找身體的各種可能。

漢字的書寫是創作者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感覺到自己呼吸帶動的身體律動,從丹田的氣的流動,源源不絕,充滿身體,帶動軀幹旋轉,帶動腰部與髖關節,帶動雙膝與雙肩,帶動雙肘與足踝,再牽動到每一根手指與腳趾。

雲門的舞者在學習靜坐、太極導引、拳術武功的同時,也在學習書寫漢字。

他們各自散開,在高大的排練場一個小小角落,或臨楷,或行或草,體會孫過庭《書譜》裏説的--

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

停頓時像一座安靜的山,引導時像泉水汩汩涌流不斷。

他們一定是用自己的身體在理解《書譜》上這樣的句子,用自己的身體理解漢字書法最奧妙的美學本質。

《行草》——肉體的書寫記憶

在二〇〇一年的《行草》裏,舞者用身體模擬寫“永”字八法。空白的影窗上,隨舞者的身體律動,出現“策”、“勒”、“啄”、“磔”、“撇”、“捺”。

《行草》的舞臺背景上,也大量投影出現懷素“自敘帖”等行草的書法作品,與舞者身體的動作形成對比、互動、呼應。

舞者黑色的衣褲在舞動時,與背景的書法墨跡重疊,若即若離,産生有趣的變化。

有時由前臺向整個舞臺投影了書法,是拓本裏黑底反白字的效果,投影在舞者身上,文字書寫隨肉體律動起伏,像彼德·葛林納威(Peter Greenaway)在電影“枕中書”(The Pillow Book)裏魔幻的東方書寫與肉體的關係,也讓人想到民間有廣大影響的“刺青”。在肉身上刺字或符號,文字沁入肉體,仿佛比鐫刻在“金”“石”上又有更不同的切膚之痛,也有更難以忘懷的銘刻意義。

在我的童年,有一些經歷過戰爭的士兵,為了表達他們生存的意志,或表達他們誓死不悔的信仰,會用刺青的方法,把漢字書寫一一刺進肉體中。那些漢字書寫,隨歲月久長,與肌肉皮膚一同老去,在逐漸皴皺鬆弛的肉體上,常常使我觸目驚心。

在雲門《行草》中看到舞者身體與書寫重疊,看到漢字成為肉體的一部分,重新喚起心裏很深的記憶。

長時間看雲門舞者寫毛筆字,原來他們有固定的書法課,逐漸地,中午午休時刻,看到舞者三三兩兩在一個角落書寫漢字,好像書寫裏有一種“癮”,戒不掉了。

能夠成為“癮”,大部分都與身體的記憶有關。毛筆書寫容易上癮,因為像舞蹈,是全身的投入,是一種呼吸。呼吸是戒不掉的。


《行草 貳》——留白的領悟

二〇〇三年的《行草 貳》,與前兩年的第一部《行草》很不一樣。

《行草 貳》多了許多留白,包括舞臺背景的白,包括舞者衣服的白,包括約翰·凱吉(John Cage,1912-1992)音樂上的留白。

東方美學常説“留白”,山水畫最重要的是“留白”,傳統戲曲舞臺要懂“留白”,建築上要空間的“留白”;音樂要能夠做到“此時無聲勝有聲”,書法上總是説“計白以當黑”。

“留白”不是西方色彩學上説的“白色”。“留白”其實是一種“空”的理解。

山水畫不“空”,無法有“靈”氣。

舞臺不“空”,戲劇的時間不能流動。

建築本質上是“空間”的理解。

“無聲”也是“聲音”,是更勝於“有聲”的聲音。

而書法上明明是用墨黑在書寫線條,卻要“計白”--計較“白”的存在空間。

有機會從二〇〇一年的《行草》連續看到二〇〇三年的《行草 貳》,可能是理解漢字書寫“計白以當黑”最好的具體經驗,也是領悟東方美學“空”、“無”為本質的最好機會。

漢字書寫,最後可能是對於東方美學“空”與“無”的最深領悟。

人類努力想把書寫留下來,留到永遠,因此把文字寫在紙上、竹簡上,鐫刻在石頭上、金屬上、牛骨龜甲上,刺進自己的肌膚肉體上;但是沒有任何一種書寫真正能夠“永遠”。

東方漢字書寫最終面對著漫漶、磨滅,退淡,面對著一切的消失,面對還原到最初的“空白”。

因為“有過”,“空白”才是還原到最初的“留白”。

雲門二〇〇三年的《行草 貳》,是在二〇〇一年之後出現的“留白”,兩部作品應該是同一部作品的兩面。

二〇〇三年的《行草 貳》拿掉了漢字書寫的外在形式,沒有永字八法,沒有墨跡,沒有朱紅印記。所有漢字書寫的外在形式都消失了,卻可能真正看到書寫之美,是舞者的身體在空白裏的“點”、“捺”、“頓”、“挫”,他們用肉體書寫,留在空白中,也瞬即在空白中消逝,還原到最初的空白。

約翰·凱吉極簡的音樂是與東方哲學有關的,他體悟老子的“有”“無”相生,體會“音”“聲”相和,體驗了漢字書寫裏最本質的“計白以當黑”。

整個現代西方在音樂、戲劇、建築、繪畫各方面的極簡主義(Minimalism),與東方美學關係極深,特別是漢字書法美學。

《行草 貳》借漢字書寫的探索,結合了東方與西方。

《行草 貳》裏許多影窗人體反白的效果,非常像書法裏的“拓片”。“拓片”正是把書寫原來“黑”的部分“留白”,使視覺經歷一次“實”轉“虛”的過程,領悟“有”與“無”的關係。


《狂草》——墨的酣暢淋漓

二〇〇五年,雲門推出以漢字書寫為主題的第三部聯作《狂草》,為三部曲作品畫下句點。

《狂草》舞臺上懸垂許多空白長軸,舞者演出中,墨痕在紙上緩緩流動顯現,仿佛在書寫,卻不是文字,只是墨痕。

“墨”在漢字書寫領域中最不容易理解。“墨”是清煙,“墨”是透明的光,“墨”在視覺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墨”是曾經有過的記憶,“墨”是“屋漏痕”。

現代化學合成的墨汁,其實不容易有宋代書法中“墨”的透明與玉一般透潤的效果。

墨痕在長幅空白紙上的流動顯現,視覺效果極強,第一次欣賞的觀眾,甚至無法兼顧舞臺上舞者的表演。

然而也因為如此,舞者身體張力之強,也是三支聯作中最驚人的一段。

《狂草》裏有大片段落是聲音上的空白,或有浪濤遠遠襲來,或是夏日蟬聲在空中若斷若續,或是風聲穿過竹林葉梢,似有還無。

舞者的身體像洪荒裏第一聲嬰啼,有大狂喜,也有大悲愴。

大部分漢字書寫到了極致都是同樣的感覺,悲欣交集。像弘一大師圓寂前書寫的那四個字--悲欣交集,已經不再是書法之美,而是還原到寫字的最初,像古書裏説倉頡造字之時的“天雨粟,鬼夜哭”。

《狂草》裏舞者的身體用到極致,飛揚在空中,翻捲騰躍,像狂風裏的亂葉,像一朵落花,掙扎著離枝離葉;像最孤獨的武術,沒有可以征服的對象,回來征服自己。

雲門的《狂草》是墨的酣暢淋漓,也是人的身體的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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