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是石刻,“帖”是紙帛, 還原到材料,漢字書法史上爭論不休的“碑學”與“帖學”, 或許可以有另一角度的轉圜。 碑與帖是漢字書法上兩個常用的字。對大眾而言,“碑”指刀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帖”指毛筆寫在紙絹上的文字,原始的意義並不複雜。 但是在魏晉以後,“碑”與“帖”卻常常代表兩種截然不同的書風。尤其在清代“金石派”書風興起,以摹寫古碑的重拙樸厚為風尚,鄙棄元、明趙孟頫到董其昌遵奉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的“帖學”。“碑”與“帖”開始形成兩種對立的美學流派。 基本上,清代書法大家多崇“碑”抑“帖”。趙之謙、伊秉綬從周、秦、漢的“石鼓”、“瑯琊”、“泰山”、“張遷”等篆隸入手,金農是從三國吳的“天發神讖碑”方筆虬曲古拙的造型得到創作的靈感。到了晚清,包世臣、康有為大力提倡“碑學”,不但以晉人西南邊陲的古碑“爨寶子”、“爨龍顏”為自己書寫的精神導師,也同時撰作《廣藝舟雙楫》,讚揚“碑學”的同時,傾全力批判“帖學”,使“碑”“帖”二字沾染了勢不兩立的敵對狀態。 清代“金石派”大多是因為魏晉“帖學”在元明傳承太久,書風流於甜滑姿媚,缺少了剛健的間架結構,缺少了筆的頓挫澀重,試圖從古碑刻石中重新尋找新的方向。 藝術創作上“平正”沿襲太久,缺乏逆勢對抗的辨證,自然容易流於形式模倣,缺乏內在活潑生命力。因此,有清一代書法從“金”“石”入手,從“平正”走向“險絕”,各出奇招,把“篆刻”用刀的方法移用到毛筆的書寫中,創造了沉重樸厚的書風。“金石派”的書家大多同時在篆刻印石上也有很精彩的表現,一直延續到民初的吳昌碩、齊白石,基本上都是“金石派”一脈的美學運動的結果。
“北碑”與“南帖” 一般書法論述也習慣把“碑學”與北朝連在一起,稱為“北碑”。以二王為主的“帖學”,自然就被認為是流行于南朝文人間的“南帖”。 “北碑”、“南帖”的説法沿襲已久,大家都習以為常,其實卻可能是一种太過粗略的籠統分法,容易造成很多誤解。 “碑”還原到原始意義,還是指石碑上用刀刻出來的文字。這些石碑文字,最初雖然也用毛筆書寫,但是一旦交到刻工手上,負責石刻的工匠難免會有刀刻的技法介入,改變了原來毛筆書寫的線條美感。 北朝著名的“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許多線條的性格不是毛筆容易做出來的,很顯然是石匠在刀刻的過程中,表現了刀法的利落、明快、剛硬。“龍門二十品”許多是墓葬祭祀刻在佛像周邊的記事文字,很多是社會底層百姓的製作,文化層次不高,書寫者不一定是有名的書法家。因此,負責刻石的工匠更有機會照自己的意思去改變字體,改變筆法為刀法,甚至改變原有書寫的字形,也偶爾出現別字錯字,卻開創了一種與文人書寫分道揚鑣的書法美學。他們原是無心插柳,後代書法家為了制衡文人書法的甜媚,反而從這些樸拙的民間書法中得到了靈感。 因此,“碑”與“帖”的問題,或許並不只是北朝書法與南朝書風的差別。 清代金石派大力讚揚的“爨寶子”、“爨龍顏”兩塊石碑,屬於晉人書法,石刻的地點在雲南,並不屬於北方,一概稱為“北碑”就失之籠統。 一九六五年在南京出土的“王興之夫婦墓誌”、“王閩之墓誌”石刻,刻于東晉鹹康到永和年間,永和九年(三五三年)正是王羲之寫“蘭亭序”的一年。 王興之、王閩之也是王氏南渡家族中的精英文人,但是從墓誌石碑的字體來看,卻完全與“蘭亭”不同,與王羲之書風不同,與“南帖”的所有字體都不相同。 這塊王家在南方出土的墓誌,引發學術上極大爭辯,當時中國古史方面的權威人物郭沫若就據此寫了否定“蘭亭序”的論述,認定“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從文章到書法都是偽造的。 郭沫若的説法驚世駭俗,但是把同樣年代的“王興之夫婦墓誌”和“蘭亭序”放在一起排比,的確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字體與書法風格。 “王興之夫婦墓誌”書體不像“南帖”,卻更接近“北碑”,字體方正,保持部分漢代隸書的趣味,卻已經向楷書過渡,拙樸剛健,點捺用筆都明顯介入了刻工的刀法。 “王興之夫婦墓誌”的書法不一定能夠否定王羲之“蘭亭序”的存在,卻使我們思考到:同一時代、同一地區、甚至同一家族,書法表現如此不同的原因。
紙帛的使用 我們敘述過漢代隸書水準線條與竹簡、木簡材質的關係,抵抗竹簡垂直纖維的毛筆會加重橫向線條的用筆,最終形成隸書裏漂亮的“波磔”。 三國魏晉是竹簡書寫過渡為紙帛書寫的重要年代,樓蘭出土的魏晉文物裏雖然還有竹簡木簡,但是許多紙書文件的發現,説明“紙”與“帛”已大量取代前一階段笨重的竹簡木簡。“紙”與“帛”開始成為漢字書寫的新載體,成為漢字書寫全新的主流。 筆、墨、紙、硯成為“文房四寶”,如果在漢代,是無法成立的。因為漢代始終以竹簡書寫為主,紙的使用微乎其微。 筆、墨、紙、硯“文房四寶”與漢字建立長達近一千七百多年的關係,關鍵的時刻也在魏晉,王羲之正是“紙”“帛”書寫到了成熟時期的代表性人物。 收藏在日本龍谷大學圖書館的樓蘭晉人李柏的“紙書”信札,是值得拿來與王羲之傳世書帖一起比較的。出土于西北邊陲的書風,竟然與南方王羲之書法如此雷同,從文體到字體都使人想到王羲之的“姨母帖”。 因此,魏晉“書帖”關鍵還是要回到“紙”“帛”的大量使用。毛筆在“紙”“帛”一類纖細材質上的書寫,增加了漢字線條“行走”、“流動”、“速度”的表現,漢字在以“紙”“帛”書寫的晉代文人手中流動飛揚婉轉,或“行”或“草”,瀟灑飄逸,創造了漢字嶄新的行草美學。 同時間,民間的墓誌、刻石並沒有立刻受到文人行草書風的影響,即使像王興之、王閩之這樣南方文人家族的墓誌,因為是刻石,還是沿用了“碑”的字體,並沒有使用“帖”的行草書風。因為很明顯地,“帖”的原本意思就是文人寫在“紙”“巾”上的書信文體與字體。 “碑”是石刻,“帖”是紙帛,還原到材料,漢字書法史上爭論不休的“碑學”與“帖學”,或許可以有另一角度的轉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