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平正與險絕 行草到狂草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3-02 14:49:21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以頭濡墨”是以身體的律動帶起墨的流動、潑灑、停頓、宣泄,

如雷霆爆炸之重,如江海清光之靜。

張旭的“狂草”才可能不以“書法”為師,而是以公孫大娘的舞劍為師……

章草--隸書的快寫風格

漢字基本功能在傳達與溝通,實用在先,審美在後。

秦漢之間,正體的篆字太過繁複,實際從事書寫的書吏為了記錄的快速,破圓為方,把曲線的筆畫斷開,建立漢字橫平豎直的方形結構。

隸書相對於篆字,是一種簡化與快寫。

到了漢代,隸書成為正體,官方刻石立碑、宣告政令,都用隸書。

但是直接負責書寫的人--用今天的話來説就是“抄寫員”,他們工作繁重,慢慢就鍛鍊出一種快寫的速記法,這種隸書演變出來的快寫字體,最初沒有名稱,通用久了,除了實用,也發展出審美的價值,變成一種風格,被書法家喜愛,取名叫“章草”。

“章草”名稱的由來,歷來説法不一:有人認為來自史遊的《急就章》,有人認為來自漢代章奏文字,有人認為是因為漢章帝的喜愛,有人認為是來自“篇”“章”書寫的“章”。

“章草”保留了隸書的“波磔”,但是速度快很多,明顯是大量抄寫發展出來的需要。“章草”並不容易辨認,對初學漢字的人有學習上的一定難度,因此,應該通用於某一特定的書寫領域之間。

“章草”的字與字之間各自獨立,並不相連,書寫速度的加快只在單字範圍之內,還沒有發展出字與字連接的“行氣”。

漢字書法在魏晉之間進入嶄新的階段。原來由書吏(抄寫員)主導的漢字歷史,介入了一批知識階層的文人。漢字書寫對這些文人而言,不再是“抄寫”,而是加入了更多心情品格的表現,加入了更多實用之外的“審美”意義。


今草——文人審美的心緒流動

王羲之正是這個歷史轉換過程裏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把漢字從實用的功能裏大量提升出“審美”的價值。王羲之的“書聖”地位應該從這個角度來界定。

王羲之並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看“萬歲通天帖”,常驚嘆僅僅王氏一族在那一時代就出現了多少書法名家。王羲之真跡完全不在人間了,但是看到晚他一輩、並列“三希堂”之一王珣的“伯遠帖”,還是被一代文人創造的書法之美照到眼睛一亮。

王羲之的“蘭亭”、“何如”、“喪亂”,都以“行書”為主。“行書”像一種雍容自在的“散步”。行筆步履悠閒瀟灑,不疾不徐,平和從容。

王羲之在雍容平和中偶爾會透露出傷痛、悲悒、沉鬱,“喪亂帖”的“追惟酷甚”、“摧絕”線條轉折都像利刃,講到時代喪亂,祖墳被蹂躪,有切膚之痛。

“喪亂”裏四次重復出現的“奈何”,變“行”為“草”,把實用的漢字轉換成線條的律動,轉換成心緒的節奏,轉換成審美的符號。

“喪亂”到了最後,“臨紙感哽,不知何言”,一路下來,使哽咽哭不出來的迷失癡狂如涕淚洴濺,不再是王羲之平時中正平和的理性思維了。

王羲之時代的草書,不同於漢代為了快寫産生的“章草”,加入了大量文人審美的心緒流動,當時的草書有了新的名稱--“今草”。

“今草”不只是強調速度的快寫,“今草”把漢字線條的飛揚與頓挫變成書寫者心情的飛揚與頓挫,把視覺轉換成音樂與舞蹈的節奏姿態。

王羲之的“上虞帖”最後三行“重熙旦便西,與別不可言,不知安所在”,行氣的連貫,心事的惆悵迷茫,使漢字遠遠離開了實用功能,顛覆了文字唯一的“辨認”任務,大步邁向“審美”領域。

以二王為主的魏晉文人的行草書風,是漢字藝術發展出獨特美學的關鍵。有了這一時代審美方向的完成與確定,漢字藝術可以走向更大膽的美學表現,甚至可以顛覆掉文字原本“辨認”與“傳達”的功能,使書法雖然借助於文字,卻從文字解脫,達到與繪畫、音樂、舞蹈、哲學同等的審美意義。

魏晉文人書風的“行”“草”,在陳、隋之間的智永身上做了總結。智永是王羲之第七代孫,他目前藏在日本的“真草千字文”,仿佛集結了二王書法美學,定下了一本典範性的教科書。

智永的教科書明顯在初唐發生了作用。初唐的大書法家歐陽詢、虞世南,都有從北碑入隋的工整嚴格。到了初唐,尤其是經過唐太宗不遺餘力對王羲之的推崇,北朝書法的緊張結構中,融合了魏晉文人的含蓄、內斂、婉轉。唐太宗,作為北朝政權的繼承者,在大一統之後,對南朝書風的愛好,從文化史來看,可能不只是他個人的偏好,而是有敏感於開創新局的視野。

魏晉文人的“行”或“草”,大多還在平和中正的範圍之內。“平正”的遵守,使筆鋒與情感都不會走向太極端的“險絕”。


初唐草書總結——孫過庭《書譜》

初唐總結草書的人物是孫過庭,他的《書譜》中有幾句耐人尋味的話--

初學分佈,但求平正。

既知平正,務追險絕。

既能險絕,復歸平正。

孫過庭説的“平正”與“險絕”是一種微妙的辯證關係,適用於所有與藝術創作有關的學習。

“平正”做得不夠,會陷入“平庸”;“險絕”做得太過,就只是“作怪”。

孫過庭説得好——

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

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孫過庭的《書譜》是絕佳的美學論述,也是絕佳的草書名作,他以濃淡乾濕變化的墨韻,以遲滯與疾速交錯的筆鋒,一面論述書法,一面實踐了草書創作的本質,使閱讀的思維與視覺的審美,同時並存一篇作品中。

孫過庭的《書譜》似乎預告了漢字美學即將來臨的另一個高峰--“狂草”的出現。

孫過庭去世在武后年代,他沒有機會看到開元盛世,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張旭、懷素、顏真卿的出現。

然而《書譜》裏大量總結魏晉書法美學上的比喻--“懸針、垂露”,“奔雷、墜石”,“鴻飛、獸駭”,“鸞舞、蛇驚”,“絕岸、頹峰”,已經把初唐困守在魏晉書風的局面預告了一個全新的創作可能。

“重若崩雲,輕如蟬翼”,孫過庭引導書法大膽離開文字的功能束縛,大膽走向個人風格的表現,大膽在“輕”與“重”的抽象感覺裏領悟筆法的層次變化。


狂草——顛與狂的生命調性

杜甫看過唐代舞蹈名家公孫大娘舞劍,寫下了有名的句子--

攉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四句描寫舞蹈的形容,寫“閃光”,寫“速度”,寫爆炸的“動”,寫收斂的“靜”。

這位公孫大娘的舞蹈,正是使張旭領悟狂草筆法的關鍵。張旭當然從書法入手學習,但是使他有創作美學領悟的卻是舞蹈。

杜甫看了公孫大娘舞劍,也看了張旭狂草,他在《飲中八仙歌》裏寫張旭醉後的樣子--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新唐書·藝文傳》裏寫張旭書寫時的描述,也許更為具體傳神--

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

“酒”成為狂草的觸媒,使唐代的書法從理性走向癲狂,從平正走向險絕,從四平八穩的規矩走向背叛與顛覆。

張旭、懷素被稱為“顛”張“狂”素,顛與狂,是他們的書法,也是他們的生命調性,是大唐美學開創的時代風格。

杜甫詩中談到張旭“脫帽露頂”,似乎並不偶然。同時代詩人李頎的《贈張旭》也説到“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脫帽露頂”常被解釋為張旭不拘禮節,不在意同席的士紳公卿。但是“脫帽露頂”如果呼應著《新唐書》裏“以頭濡墨”的具體動作,張旭的狂草,或許是要擺脫一般書法窠臼,反而應該從更現代前衛的即興表演藝術來做聯想。

張旭傳世的作品不多見,寫瘐信、謝靈運的“古詩四首”靈動疾飛,速度感極強,對比刻本傳世的“肚痛帖”,似乎“肚痛”更多從尖銳細線到沉滯墨塊的落差變化,更多大小疾頓之間的錯落自由。

如果張旭書寫時果真“以頭濡墨”,他在酒醉後使眾人震撼的行動,並不只是“書寫”,而是解放了一切拘束、徹底酣暢淋漓的即興。“以頭濡墨”,是以身體的律動帶起墨的流動、潑灑、停頓、宣泄,如雷霆爆炸之重,如江海清光之靜。張旭的“狂草”才可能不以“書法”為師,而是以公孫大娘的舞劍為師,把書法美學帶向肢體的律動飛揚。

唐代的狂草大多看不見了,“以頭濡墨”的淋漓洴濺,或留在寺院人家的墻壁上,或留在王公貴族的屏風上,墨跡斑斑,使我想起Yve Klein在一九六〇年代用人體律動留在空白畫布上的藍色油墨。少了現場的即興,這些作品或許也少了被了解與被收存的意義。

顛張狂素,像久遠的傳奇,他們的“顛”“狂”似乎無法、也不計較堅持留在輕薄的紙絹上,他們的墨痕隨著歷史歲月,在斷垣殘壁上漫漶斑駁,消退成廢墟裏的一陣煙塵,供後人臆測或神往。

顏真卿在現代人的心目中是唐楷的典範,恭正大氣,但是顏真卿曾向比他年長的張旭請益書法,刻石本的“裴將軍詩”或許可以看到顏真卿與張旭的承續關係。他們的“狂草”裏也並不刻意避忌楷體行書,幾乎是用漢字交響詩的方式出入于各種形體之間。

懷素也曾經向顏真卿請益書法。從張旭到顏真卿,從顏真卿到懷素,唐代狂草的命脈與正楷典範的顏體交相成為傳承,也許正是孫過庭“平正”與“險絕”美學的相互牽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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