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法度與莊嚴 唐楷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3-02 14:35:28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顏真卿的楷書,繼歐陽詢之後,

是一千年來影響華人大眾生活最廣大普遍的視覺藝術。

我們不但學寫字,也間接認同了顏體字傳達的大氣、寬闊、厚重與包容。

一千多年來,唐代的楷書代替了之前的漢代隸書,成為書寫漢字新的典範,也成為漢字世界中兒童開始書法入門最普遍的基本功。

歐陽詢楷書典範--“九成宮”

唐初的歐陽詢是建立楷書典範最早的人物之一,他的“化度寺碑”、“九成宮醴泉銘”,橫平豎直,結構森嚴規矩,承襲了北朝碑刻漢字間架的剛硬嚴謹,加上一點南朝文人線條筆法的婉轉,成就了唐楷的新書體;歐體書寫,可以説代表了唐初漢字一種全新典範的建立。

歐陽詢經歷了南朝的陳代入隋唐的一統,比歐陽詢小一歲的虞世南也同樣是由南方的陳朝入隋唐。

在大唐一統天下、結束南北朝之後,唐初書家不少是出自南朝系統,正與唐太宗的喜好南朝王羲之作品可以一起來觀察。

代表北方政權的唐太宗,在文化上,特別是書法美學上,卻是以南方的書寫為崇尚嚮往的對象,使北方與南方的書風,在剛強與委婉之間,找到了融合的可能。唐太宗是建立、催生新書體有力的推手。

“楷書”的“楷”,本來就有“楷模”、“典範”的意思,歐陽詢的“九成宮”更是“楷模”中的“楷模”。家家戶戶,所有幼兒習字,大多都從“九成宮”開始入手,學習結構的規矩,學習橫平豎直的謹嚴。

清代翁方綱讚揚“九成宮”説:“千門萬戶,規矩方圓之至者矣。”(《復初齋文集》)

“九成宮”在一千多年的歷史中,通過兒童的習字,通過書寫,把“規矩方圓”樹立成不朽的典範,是書寫的典範,也同時是做人的典範。

“九成宮”原來是隋文帝楊堅的避暑行宮“仁壽宮”,唐太宗重修而成新建築。山有九重,宮殿也命名為“九成”。太宗在此地又發現甘泉,泉水味美如酒,稱為“醴泉”。宮殿修成,太宗命魏徵撰文,歐陽詢書石,刻碑紀念,就是影響後世書法達一千多年的“九成宮醴泉銘”,當時歐陽詢已七十四歲高齡。

許多人童年練字最早的記憶都是“九成宮”,歐陽詢書寫中的“規矩方圓”,似乎也標誌了唐代開國一種全新的文化理想。

童年習字,常常聽老前輩説:“‘九成宮’寫十年,書法自然有基礎。”

我不一定同意這樣的書寫教育,但是還原到“規矩方圓”的基本功,歐陽詢建立在絕對理性基礎上的書體,的確不可否認地豎立了唐楷漢字典範中的極則。


歐陽詢墨跡——“卜商”、“夢奠”、“張翰”

因為“化度寺碑”、“九成宮”這些石刻碑帖的廣大流傳,使許多人忽略了歐陽詢傳世的行書墨跡寫本,如“卜商”、“夢奠”、“張翰”。

他的“卜商帖”、“張翰帖”在北京故宮,“夢奠帖”在遼寧博物館,加上同樣收藏在遼寧博物館的“千字文”,歐陽詢流傳的墨跡在唐代書家中不算太少,也使我們可以用他手書的行書墨跡,來印證他正楷石刻碑拓本之間的異同。

一般來説,石刻書體因為介入了刀工,常常比毛筆書寫的墨跡要剛硬。但是比較歐陽詢的石刻拓本與墨跡手書,竟然發現,他的毛筆手書反而更為剛硬峭厲。

“卜商帖”裏許多筆法(如“錯”、“行”)的起筆與收筆都像刀砍,斬釘截鐵,完全不是南朝文人行書的柔婉,卻更多北碑刻石的尖銳犀利。

元朝書法家郭天錫談到歐陽詢的“夢奠帖”時,説了四個字--“勁、險、刻、厲”。

歐陽詢書法森嚴法度中的規矩,建立在一絲不茍的理性中。嚴格的中軸線,嚴格的起筆與收筆,嚴格的橫平與豎直,使人好奇:這樣絕對嚴格的線條結構從何而來?

從生平來看,歐陽詢出身南陳士族家庭,父祖都極顯達,封山陽郡公,世襲官爵。在陳宣帝時,即歐陽詢青少年時期,父親捲入了政治鬥爭,起兵反陳,兵敗後家族覆亡,多人被殺,歐陽詢僥倖存活。

在家族屠滅之後,歐陽詢刻苦隱忍。三十一歲,陳亡入隋,任太常博士。不久,隋亡,又以降臣入唐,在太子李建成的王府任職。李世民殺太子建成,取得帝位,歐陽詢晚年又成為李世民御前重要的書法家,常常奉詔撰書。

在多次殘酷驚險的政治變革興替中生存下來,歐陽詢的書寫總透露出一種緊張謹慎,絲毫不敢大意。他書寫線條上的“勁”、“險”,都像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而他書寫風格上的“刻”、“厲”,也都可以理解為一刻不能放鬆,處處小心翼翼的工整規矩吧!

歐陽詢的墨跡本特別看得出筆勢夾緊的張力,而他每一筆到結尾,筆鋒都沒有絲毫隨意,不向外放,卻常向內收。看來瀟灑的字形,細看時卻筆筆都是控制中的線條,沒有王羲之的自在隨興、雲淡風輕。

歐體每一筆都嚴格要求,一方面是他的生平經歷所致,另一方面也正是初唐書風建立“楷”的意圖吧!

“楷模”、“典範”是要刻在紀念碑上傳世不朽的,因此也不能有一點鬆懈。初唐書家,如虞世南、褚遂良的楷書,都有建立典範的意義;歐陽詢更是典範中的典範,規矩方圓,橫平豎直,歐體字就用這樣嚴謹的基本功,帶領一千多年來的孩子,進入法度森嚴的楷書世界。

歐陽詢的“卜商”、“夢奠”、“張翰”、“千字文”是以楷書風度入于行書,字與字之間,筆與筆之間,雖然筆勢相連,卻筆筆都在控制中,與晉人行書不刻意求工整的神態自若大不相同。

書法史上常習慣説“唐人尚法”。“法”這一個字或許可以理解為“法度”、“結構”、“間架”,也可以理解為“基本功”的嚴格。

“唐人尚法”,最好的例證就是歐陽詢,不完全是在他“九成宮”一類的楷書中看出,也充分表現在他墨跡本的行書法帖裏。

初唐建立的“正楷”,很像同一時間文學上發展成熟的“律詩”。“楷書”建立線條間架的“楷模”,“律詩”建立文字音韻平仄間的“規律”,都為大時代長久的影響立下不朽的形式典範。


從正楷到狂草

楷書建立嚴整法度的同時,也潛伏了一種對規矩的叛逆。盛唐之時,從張旭開始,通過顏真卿到懷素,都有狂草與楷體互動的過程。

一般人常説“顛張狂素”,以張旭之“顛”與懷素之“狂”,來説明盛唐到中唐書法美學背叛正楷的一種運動。

然而書法史上,大家都熟知顏真卿曾受教于張旭,懷素又受教于顏真卿。在“顛張狂素”的狂草美學之間,很難讓人相信,唐代楷書的另外一位高峰代表人物顏真卿,竟然也是狂草美學中重要的橋梁。

如果比較初唐歐陽詢的楷書與中唐顏真卿的楷書,很容易發現,顏體楷書有一種厚重博大,不純然是歐體的森嚴;歐體的“勁峭”、“險峻”、“刻厲”也在顏體轉机化為比較寬闊平和的結體與筆法。

只是從“多寶塔”、“麻姑仙壇記”這一類顏體刻石來看,可能不容易領會。書法家用手書寫的墨跡本才可能是最好的印證。

歐陽詢的“卜商”、“夢奠”、“張翰”都用筆如刀,法度嚴謹,名為行書,實際是表現正楷的嚴整。

顏真卿傳世的墨跡如“劉中使帖”、“裴將軍詩”、“爭座位帖”、“祭侄文稿”,都與歐體行書不同。不但發展了行書“意到筆不到”的瀟灑、自由、變化,甚至以狂草入行書,飛揚跋扈,跌宕縱肆,絲毫不讓“顛張狂素”專美于前。

顏字墨跡中最可靠也最精彩的表現,是他五十歲時的“祭侄文稿”。這件被稱為“天下行書第二”的名作,楷、行、草交互錯雜,變化萬千,虛如輕煙,實如巨山,動靜之間,神奇莫測,如同一首完美的交響曲。初看沒有章法,卻是照顧了整體的大結構,比初唐的謹守法度有了更多變化。狂草與正楷的相互激蕩交融,在顏真卿“祭侄文稿”看得最為清楚。


顏真卿“祭侄文稿”

顏真卿的楷書,繼歐陽詢之後,是一千年來影響華人大眾生活最廣大普遍的視覺藝術。一般華人家庭,從學前幼童、小學生的年齡,就開始臨摹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大唐中興頌”、“顏勤禮碑”、“顏氏家廟碑”。一千多年來,顏體字不輸給歐體字,可以説是華人基礎教育中最重要的一課。不但學寫字,也間接認同了顏體字傳達的大氣、寬闊、厚重與包容。

其次,凡是華人居住的地區,不管在中國大陸、台灣、香港,還是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甚至歐美的唐人街,時至今日,只要看到漢字,滿街招牌廣告或碑匾的字體,也大多是顏真卿方正厚實的正楷。

歐體字並沒有大量成為店販招牌,文字書體廣泛影響到民間生活的,無人能與顏真卿相比。只有日本較為不同,日本漢字書體受到王羲之線條飄逸流動的影響更大,是魏晉文人之風。在日本街頭看到的招牌字體,王羲之字體可能比顏體楷書更多。

顏真卿的正楷,端正工整,飽滿大氣。習慣於他的正楷,臨摹過太多石碑翻刻的顏體,一旦看到“祭侄文稿”,可能會非常不習慣。

“祭侄文稿”收藏在台北故宮,是公認顏真卿傳世墨跡書法最可靠的一件,被稱為“天下行書第二”,僅次於“蘭亭序”。然而“蘭亭序”真跡早已不在人間,傳世的都是臨摹複製版本。以真跡而論,“祭侄文稿”可以説是“天下行書第一”。

“祭侄文稿”是一篇文章的草稿,字體大大小小,塗改無數,一開始看可能覺得不夠工整端正。但是正因為如此,真正面對第一手書法家書寫的墨跡真本,才可能領略書法隨情緒流轉的絕美經驗。這樣的審美體驗,連書法家本人也無法再次重復,後來者的刻意“臨摹”往往只能得其皮毛。

傳世的“蘭亭序”、“快雪時晴”,都是王羲之死後近三百年才由書家臨摹的作品。後世把臨摹複製當成原作,附庸品味低俗的皇帝統治者,常常誤導了書法美學的欣賞品質。

長期被臨摹困住,一般俗世書匠也失去了對原創意義的理解,一旦面對最好的真跡,好比“祭侄文稿”,反而會不習慣,找不到欣賞的角度。

“祭侄文稿”是顏真卿五十歲時書寫的一篇祭文,一開始寫年月日,--“維乾元元年(七五八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

接著,書寫了自己當時的身份官職,--“第十三叔,銀青光祿(大)夫,使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陽縣開國侯真卿”。

書帖前面六行,像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像歌劇的序曲,緩緩述説主題,主題是叔父祭悼死去的侄子顏季明,——“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贈讚善大夫季明之靈”。

顏真卿在強烈的悲慟情緒中,努力控制自己,書法的線條平鋪直敘,仿佛在儲蓄力量,娓娓道來事件的緣由。

顏季明是顏真卿堂兄杲卿的兒子,是顏真卿特別疼愛的侄子。顏真卿是家族大排行的“第十三叔”。


顏季明還不到二十歲,卻因為戰亂被殺。季明還沒有科考,也沒有做官,由於為國殉難犧牲,朝廷追贈“讚善大夫”的官銜。

“蘭亭序”的背景,是南朝文人春天飲酒賦詩的雅集;“祭侄文稿”的背景,則是安史之亂的國仇家恨,血淚斑斑。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七五五年)安祿山兵變,大軍勢如破竹。唐玄宗出奔逃亡四川,太子在甘肅即位,大唐江山危在旦夕,只靠幾位忠心重臣穩定社稷。

當時顏真卿守平原(今山東陵縣),他的堂兄顏杲卿守在與敵人交鋒第一線的常山(今河北正定縣西南)。

常山孤城被安祿山大軍包圍,顏杲卿堅持不投降,阻擋了叛軍南下,也緩解了大唐軍隊整軍備戰的時間。

拖延一段時間後,常山城還是被攻破,顏杲卿遭俘,不肯投降。敵軍以杲卿愛子顏季明的性命威脅,顏杲卿破口大罵叛軍,被拔去了舌頭,也就是文天祥《正氣歌》中“為顏常山舌”的由來。結果,杲卿父子都遭屠戮殺害,顏家在這次戰役中犧牲了三十幾人。

兩年後,顏真卿反攻,收復常山,尋找到侄子顏季明的屍骸,悲家國之痛,傷青春之逝,寫下了這篇感人的“祭侄文稿”。

——“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祭侄文稿”的第二段是充滿感傷的回憶,家族裏優秀的青年後輩,像美好珍貴的玉石,像庭院中芬芳的蘭花,從小被認為是家族的驕傲,卻不料生命才正要開始,卻慘遭無情的屠戮殘殺。

書法線條像一個單一弦樂器的獨奏,憂傷卻又美麗溫暖的回想,仿佛沉溺在回憶中不願醒來,不願面對眼前悲慘的現實。

祭文隨著顏真卿的情緒,進入悲憤痛苦的壓抑,從“爾父常山作郡”開始,美麗的回憶破滅了,線條跳回現實,沉重而淒楚。

悲劇的高潮在孤城被攻破,書法出現最濃郁的頓挫,——“土門既開,兇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

被包圍的孤城城門打破了,敵人兇惡殘忍,父子都被俘虜,父親不願投降,眼睜睜看著親生兒子被殺。

“祭侄文稿”第三段是樂章的高潮。“賊臣擁眾不救”,圈改涂去,改為“賊臣不救”,可以想見兩次重復中顏真卿對歷史小人誤事的咬牙切齒。只是小人無名無姓,似乎連可以悲憤抗爭的對象都沒有。

到了“父陷子死”,是全文筆墨最重的部分,顏真卿書法美學中沉著厚重、磅礡大氣的力度也達于巔峰。

那是要見證歷史的線條,沒有刻在石碑上,只是手寫的草稿,但是力透紙背,有不可撼動的莊嚴。

——“天不悔禍”,是對顏季明年輕生命遭遇慘死的傷逝;——“攜爾首櫬,及茲同還”,帶回了季明的屍骸,一起回家;——“撫念摧切,震悼心顏”,好像還在懷念季明童年時被長輩撫摸的溫暖,卻已經是冰冷的屍體了。

——“震悼心顏”,筆畫線條裏都是老淚縱橫的蒼涼。

“祭侄文稿”最後一段的筆墨變化非常大,——“方俟遠日”(等待有一天),也許戰爭結束了,可以為顏季明找一塊墓地;——“卜爾幽宅”,好好安葬這早逝的生命。寫到這裡,顏真卿情緒的悲慟糾結,變成書法線條尖銳的高音,——“魂而有知”開始,筆觸流動飛揚起來,與顏體正楷的方正穩重不同,線條似乎逼壓出書寫者心裏的劇痛;——“無嗟久客”,不要在外漂蕩太久啊,是最後對死者魂魄的一再叮嚀。

結尾的“嗚呼哀哉”,幹筆飛白,輕細的墨色像一縷飛起的灰煙,仿佛書寫也隨魂魄而去。顏真卿書法美學的千變萬化,令人嘆為觀止。

“祭侄文稿”是沒有謄寫以前的草稿,所以保留了塗改墨跡,也保留了第一次書寫時顏真卿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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