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餐廳,生意清淡,沒有葉子的樹叢在寒風中顫抖。那天很冷,我遠遠看見他一個人站在餐廳門口,衣服穿得很厚,在迎我。我一路遇到塞車,他在那裏站了很久。他剛剛坐了很長時間的飛機,時差還沒有倒過來,因此顯得頗為疲憊。 這個餐廳是泰國式的,裏邊生有火爐。我脫下外衣,露出他送我的這套制服。他眼睛一亮,説:“還穿著這套!那麼艱難的路,總算給你走完了。” 然後,坐下,點菜。他想安慰我幾句,但不知説什麼話。因為他知道,他想説的,全在我心裏。我和他相識,已經三十多年,正是誹謗者所指的年代。那個時候我剛剛渾身困乏地從軍墾農場回上海不久,為學生復課編一些教材。後來看風聲不對,便躲到家鄉山區去了,而我的家鄉,也正是他的家鄉。 我隨意地吃了幾口菜,講起在那些恐怖地區曆險的事情。 “那些人真惡劣!”他突然冒了一句。 “實在是惡劣透頂!”他又加了一句。 我突然明白,他不是指我剛剛在説的國際恐怖主義分子,而是指誹謗者。 但是,除了這兩句,他再也不想用其他語言評述他們。 後來,我又去遠行了。 回來總會見到他。但我外出的時間太多了,回上海的機會已經很少。回上海需要尋找的理由,除了看望家人,就是看望很少幾個朋友。在文化界,主要是他。 05 最近幾次見面,都可以聽到他在溫文爾雅的敘述中吐露出越來越多的鬱悶。 我理解他。 像我們這樣年齡的人,既遭到過“*”災難的摧殘,又經歷過冰河解凍的喜悅,具有一種後代難於理解的社會責任感。他自從在繪畫界取得了很高的國際地位之後,正遇到祖國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便興衝衝地回來,希望快速富裕的大地不要在美學上付出太大的負面代價。美學上的負面代價是難於彌補的,這在國際上有大量教訓。這件事,似小實大,因為美不美的問題,關係到民族的尊嚴,也關係到後代的啟蒙。因此他把自己的職責範圍擴大為“視覺藝術”,一次次對我説,只想讓當代中國人儘快地生活在一個像樣的視覺世界中,然後以此為學校,一代代地好下去。而現在,眼花繚亂的建築、街道、標語、廣告、服裝,已經為後代設立了一所龐大的反面學校。這很讓他著急,他甚至一再慫恿我:“利用我們兩人的社會影響力,到處為美來遊説……” 但是,他要做的事,都必須廣泛地與各種人打交道,這與他原來在畫布前的個人勞作完全不一樣了。在視覺藝術的總名之下,他想辦學校、辦雜誌、設計服裝、拍電影……每件事都要有團隊,而每件事的危難之處又必須由他自己出面。 他能不出面嗎?不可能。如果他進入國家體制,當然就不必事必躬親了,但這種進入對文化轉型而言顯然是一種倒退。如果在西方發達國家,這些事情即使不進入國家體制也有成熟的社會機制幫助完成,而我們現在基本上還不存在這種社會機制。兩頭都得不到援助,他只能靠自己四處奔忙。 因此,他不得不成了一個忙碌不堪的策劃、指揮、公關、聯絡、出納。這對一個職業畫家來説是很難適應的,何況他歷來的人生態度是那麼溫和。相比之下,如果由我來處理這些事情,在實際操作能力上會比他強一些,態度也會比他硬得多。但我卻一直堅持個人寫作,不必與人打交道,即使遭人誹謗,只要我完全不理,也累不著我。真正累得著的,倒是天天早起晚睡的他。 他的鬱悶由此而生。 不僅僅是受累,而且還受氣,受很大的氣。 見諸報端的某些糾紛,還不是他生氣的原因。讓他最生氣的事,是沒有報道的。 我記得去年至少有三次,他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憤怒,一再對我説:“我真要氣得吐血!”他是説自己與一個大機關的衝撞,他失敗了。 最後一次聽他説這句話,離他的死亡已經不遠。是楊瀾請客,楊瀾説,有一种太雕酒,要請我們兩個喝。他喝得不多,但一喝又説了:“我真要氣得吐血!” 楊瀾勸他:“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急,慢一點。” 我説:“再也不要與那樣的機關打交道。” 誰知,不久,他真的吐血而亡。 06 北京和上海的報紙都報道,我參加了他的追悼會。 其實我還在美國。預定的巡迴演講把每一場票都發出去了,我趕不回來。 國內報紙有關我的報道歷來是基本失實,這次又是一個例證,儘管這次不帶惡意。 我在美國找報紙,想知道與他有關的消息。找不到中國的報紙,卻能看到不少當地的華文報紙。那些華文報紙用驚恐的語調轉述著上海文化界的所謂“輿論”,幾乎句句都對他不利。冷嘲熱諷,假充裁判,居高臨下,隨口褒貶。説他是“文化商人”、“受爭議”、“不是美術界的典範”;説他“向上帝索要得太多,上帝不讓他活過六十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