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是對某種力量傾心的服從,它能使人獲得“內在的坦蕩與豁達”,解脫平時各種糾纏自己的慾念、顧慮和畏懼,讓技術上的把握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這時他既是“我”,又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我”,他變成了“另一個”,這個新“我”打破了“我”原有的疆界,無拘無束,如有神助。如果其他條件契合,不説産生傑作(這是一個相對於書法史的概念),超越作者日常水準是完全可以期待的。 當書法還處在“日常書寫”階段時,“忘情”並不是罕見之物。例如在20世紀30年代才從日本傳回國內的《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以及人們並不陌生的《苦筍帖》等,很可能都是“忘情”狀態下的産物,只是或因長久不在人們視線中,或因尺幅短小,不曾享有《蘭亭序》等作品的尊榮,其實它們都屬於同一類的作品。 可以説,“忘情”不過是不計得失的日常書寫的極限形式。由於“忘情”與日常書寫的聯繫,這些傑作中的“忘情”,本身就是生活中的一個事件,真實歷史中的一個片斷。雖然作品由天才之手來完成,但保留著回到所有人心中去的道路。 然而,時代變遷,書法創作自覺意識的演變,使“忘情”的性質悄悄發生了變化。 宋代以後,由於自覺意識的發展,因“忘情”而創造出傑作幾乎成為一種神話。在日常書寫中,做到“忘情”並不困難,但放鬆的書寫在技術上達不到傑作的要求。這種矛盾阻斷了通過“忘情”而創造傑作的道路。久而久之,對“忘情”含義的理解也悄悄發生了變化。 激情並不缺乏,天才的書法家也不缺乏,但是由於自覺意識的發展,人們再也無法真正擺脫對技術的關注,狂放如徐渭,痛切如晚年的王鐸,才華、技巧都是一個時代的頂尖人物,但是他們在創作中也無法真正達到前人那種“忘情”的狀態。 徐渭幾近癲狂的草書作品,實際上只是一種節奏的延續,它是作者竭盡全力保持的一種狀態,而不是隨著心情的波動,書寫的自然生發(圖6-21)。王鐸的焦渴、激切富有感染力,字結構和章法看來也隨心所欲、毫無拘束,但整個作品張弛之間仍然反映出有規律的變化。 6-21 明 徐渭 杜甫詩軸 從那以後,又過去了幾百年的時間。由於創作自覺意識的發展,“忘情”與傑作的共生幾乎絕跡,但人們始終保持著對這種狀態的敬意。在書法史上那些“忘情”的傑作中,隱藏著一種藝術最神秘的機制:到達巔峰狀態時各種要素的遇合。在書法史上,不同的時代,要素的構成肯定會發生變化,但也不可能全部改變。而改變是如何發生的?新的遇合由哪些要素組成?這些問題,對後人永遠具有無窮的魅力。 忘情無疑是典型的無意識狀態,但對忘情的關注、追求卻是典型的自覺意識。這種矛盾生動地反映了中國藝術中意識與潛意識之間強大的張力。 對“忘情”、“自然”、“做作”、“匠氣”的討論貫穿整個書法史。但是在創作實踐中,理想狀態的性質卻悄悄發生了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