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人書俱老” 書寫是日常進行的活動,漢字是每天接觸的事物,不管一個人寫得好壞,書寫者與書寫這件事最後總是緊緊糅合在一起的。人們被漢字書法的結構、節奏,被書寫中偶爾獲得的快感觸動的機會很多。 前人留下了很多癡迷書法的故事。 歐陽詢“嘗行見索靖所書碑,觀之,去數裏復返,及疲,乃布坐,至宿其旁,三日乃得去”。在路邊見到一件好作品,已經走過幾裏了,又折回來,捨不得離去,最後在它邊上住了三天。 對書法的專注是對書法深入探求的前提。 書法與其他藝術有一個很大的區別:書寫是一次完成,沒有推敲的時間,也不能修改。因此要創作出優秀的作品,書寫必須達到非常熟練的程度,以至變技巧為習慣,變習慣為本能。這種熟練是長期訓練和運用的結果。 書法史上留下了許多關於書法訓練的故事。例如,智永練字30年不下樓;張芝練字,“池水盡黑”;清代鄧石如“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盤,至夜分墨盡,寒暑不輟”。 書法史上對時間的強調,不僅告誡人們深入書法時必須付出代價,它還與中國書法的一個重要性質相關。 孫過庭《書譜》中説:“至如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通會之際,人書俱老”説的是一個人要對書法獲得深刻的領悟和真正的把握,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到那時,他的書法“老”了——老練、成熟,人也到了老年。換句話説,一個人的書法是與他的生命一同走向成熟的,而且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它與人的整個生命緊緊聯繫在一起。 這裡便牽涉到中國書法的一個深層目標:寄託、表現作為個體的精神生活中的一切。在個體達到完滿之前,他的書法是不完整的。 這與今天所有藝術的目標都有所不同。 中國書法中的刻苦磨煉、持之以恒,既有藝事上的目的,又有“人”的寄託與表現,這便決定了這種磨煉的特殊性:它在某種程度上帶有生命進程的意味。 但孫過庭的目標肯定比這要複雜一些。他指出了書法訓練中典型的演化過程:平正—險絕—平正。第一個“平正”是基礎訓練所必需的;獲得一定的技巧以後,在創作中加以運用,這時一位生手無法控制這種運用的界限,往往會越過邊界而造成失度,因此必須加以調整,讓基礎和運用達到一個平衡——這個點的控制是非常困難的,獲得這種把握能力需要很長的時間。孫過庭簡潔的敘述涵蓋了一個人從開始學習書法到成熟的漫長過程。 “人書俱老”,還隱隱包含這樣一層意思:書法註定是一種到人們晚年才能成熟的藝術。這似乎與書法史上的許多情況不合,有不少書法家在年輕時就已經創作出非常出色的作品。例如王獻之,享年42歲;明代王寵去世時不過39歲,但他們都是書法史上光彩熠熠的人物。也許可以這樣來解釋:一位書法家獲得必需的重要技巧以後,還需要很長的時間來讓這些技巧之間、讓這些技巧與作者的精神世界充分糅合。那些早逝的書法家們,自然是傑出的人物,那作品與生命之間的互相滲透完成得如何,沒有可供比較的東西,但我們確實感到他們的作品中還缺少那種偉大書家自然、豐富、靈動與凝重兼得的風致。 雖然書寫是一件簡單的工作,然而一旦要追求理想的境地,牽涉的東西便極為複雜,除了書寫本身的問題,還有傑作的幻影、成名的慾望、各種技巧之間的得失與平衡等,問題無數,作者只要對此有所顧慮,書寫時便會在感覺中造成種種牽扯。許多書法家都是到了晚年,作品突然到達一個新的境界:心中解除了許多無形的羈絆,他所具備的一切都輕鬆地會聚在書寫活動中。作品由此而獲得一種嶄新的品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