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網際網路上出現一些“一夜爆紅”的現象,從到“菏澤樹哥”郭有才,到“電子榨菜”聽泉鑒寶,再到“聽勸理髮師”曉華,這些“素人”以驚人的速度走紅,演算法也因此被熱議。網紅真的僅靠演算法就能捧紅嗎?演算法在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在最近的一期播客節目中,主播曹檸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張志安教授圍繞網紅現象與演算法使用,進行了一場深度對話。對於公眾擔憂的資訊繭房問題,張志安建議,我們要從無意識地刷手機,轉變為有目的地用手機,有意識地選擇多元內容,靈活切換使用不同的網際網路平臺,從而把握資訊的主動權,拓展我們的視野。對於人工智慧技術,他認為不必因為害怕,而回避使用新技術。
01.社會共鳴是網紅走紅的密碼
曹檸:今年有個現象,一些之前未受關注的網紅,從短視頻平臺火到其他平臺,引發全民關注,例如郭有才、于文亮、聞會軍、王媽、理髮師曉華等。張老師,您之前關注過嗎?他們如此普通,為何能紅?
張志安:我只關注了其中一部分。這些素人基本都有共同的特點,即“真實場景+情緒價值”。首先,這些素人大多是普通人,大家一看他們的生活場景就覺得非常真實,容易有代入感。其次,他們的某條視頻或者某系列視頻提供了情緒價值,甚至能幫助大家克服“平凡羞恥症”。此外,他們從普通人逆襲為網紅,這樣的故事符合了網民的期待。以郭有才為例,他出身草根,其歌唱風格具有獨特的文化差異性,喚起人們內心深處的懷舊復古情懷。與此同時,他的個人經歷生動地詮釋了普通人渴望被關注、被認可的邏輯。
情緒是這些網紅景點和人物走紅的重要因素。不論是爆火的哈爾濱,亦或是淄博燒烤,生活化的場景能夠滿足人們的情緒需求。理髮師曉華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她的個人技能和真誠服務的態度,提供了情感上的觸發點。燒烤、手工藝或歌唱,這些因素看似平凡,卻能深刻觸動人心。
曹檸:之前我看到有分析説,這些素人網紅之所以能紅是有平臺在捧他們?平臺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張志安:人們不理解,所以傾向於想像其背後有暗箱操作,但事實並非如此。仔細分析,他們的走紅與人們的情感結構和社會需求緊密相關。比如理髮師曉華的成功在於她能夠“聽懂”並滿足顧客的需求,而不是單憑自己的主觀判斷去理髮,也不推銷辦卡。
平臺更像是一片土壤,或者廣場,為創作者提供展示才華的機會。在這樣的環境下,草根網紅的涌現往往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平臺的角色不是造神,從理論上説,平臺也沒有這樣的動機,沒有必要去刻意製造“明星”。
首先,這些走紅的人有很強的偶然性,平臺無法精準預測誰會走紅。其次,如果平臺偏向於某一種類型的內容或創作者,可能會“得罪”其他類型的創作者,這不利於平臺的公平性與多樣性。因此,平臺更傾向於鼓勵多元化的內容,提供公平展示的機會,而不是將資源集中在少數頭部創作者上。
曹檸:面對陌生與令人不適的複雜世界時,人們常常會借助陰謀論或隱喻來尋求解釋。就拿郭有才、理髮師曉華來説,外界曾紛紛猜測,他們是否是被流量刻意選中才得以爆火。説實話,最初看到這些素人迅速走紅時,我的第一反應也是錯愕與驚訝,甚至涌起審醜的衝動。
但仔細想來,我對很多情況並不了解。一方面,我對演算法的運作原理知之甚少;另一方面,我也未能深入理解這個豐富複雜的世界。當那些陌生的事物如洶湧浪潮般撲面而來時,或許這恰恰是契機,促使我們反思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而我還挺樂意沉浸于這種反思過程之中,有點像在賽博空間中田野調查。
曹檸:前兩天,李子柒復更,引爆網際網路,曾經的“頂流”創作者,重新回到大眾視野,再次證明“內容為王”。一方面,我們希望看到更精緻的內容,另一方面,我們又渴望看到普通人的生活。
有一陣子,我特別愛看人做飯,不是綿羊料理那種精緻的做飯,而是普通人做飯,廚藝不是很高,但卻是在凡塵的生活裏,可以安慰你的一些存在,我覺得也要看到演算法好的一面,它也不是都在製造奇觀。
有些普通人的生活分享流量並不高,但價值就在於被人看見。比如我媽平時愛跳舞,會拍出來發在自己的號上,粉絲不多,但她會做得很認真,特別享受。當我們聊自媒體的時候,總説給個體表達賦權,但有時候聊著又變成了“我要紅”,其實也不是所有自媒體都要紅。
張志安:實際上,能夠持續吸引關注的草根人物總是少數。無論是精心製作的專業內容,還是突然爆紅的草根素人,他們背後都是小概率事件。
02.演算法沒那麼萬能,無法製造爆款
曹檸:我認識不同平臺的運營工作人員,之前碰到過太多“打招呼”的事情,有朋友説,你幫我聯繫平臺推一推。但其實如果你沒有網感,搞不出讓大家有共鳴的內容,光靠流量補貼是沒有用的,根本火不了。您是怎麼看流量的?
張志安:購買流量是獲取曝光的一種方式,但更重要的是創作者要理解平臺流量的內在邏輯和多元化來源。例如,你要實現長期的粉絲增長,關鍵在於深入理解平臺的運作機制,並持續地投入內容創作。僅僅依賴短期的流量購買是不夠的,它無法帶來粉絲的持續增長。真正的粉絲忠誠度和增長是建立在持續提供高品質內容的基礎之上的。
我發現,很多內容創作者對演算法和流量有著不切實際的期待。覺得有了演算法推流,他就能搖身一變,成為坐擁百萬粉絲的明星創作者。實際上,推薦演算法是一個複雜的系統。你要清楚知道流量的來源,通過內容運營,粉絲互動來實現增長,這是基礎流量。其次,在重大節日或熱點事件時,你可以利用相關話題帶來額外的流量。對內容創作者來講,有時候模倣可能是一個短期蹭流的辦法,從長期來説,還是需要你持續在某一領域生産有價值的內容。
曹檸:所有人都在談流量,但是很多人都沒搞清楚演算法是怎麼推的?流量是從哪兒來的?
張志安:對用戶來説,首一,平臺會根據你的興趣話題標簽來給你推薦內容,這是基礎的流量來源。其二,你的使用行為會影響推薦,你在平臺上使用多長時間,你的評價、喜歡、不喜歡等行為,演算法會基於這些使用行為來推薦內容。其三是好友關係。演算法會基於你朋友感興趣的內容,給你推薦。還有第四種情況,特定時段的熱門內容且具公共價值的事物,也會被納入推薦範圍。推薦演算法綜合考慮了個人興趣標簽、使用習慣、社交群體偏好以及平臺熱門進行推薦,是一個多維度的推薦過程。
曹檸:最近我刷到了很多玩“抽象”的帶貨主播,比如澳門coco姐,她演繹的是女霸總人設,但賣的卻是20塊錢的包,吸引了很多人“圍觀”。這個太有趣了,是我從來沒看到的世界,現在我也能接受這種參差的生態。為什麼玩抽象能吸引大家?
張志安:我最近合作寫了一篇文章,主題是“極致敘事”,聚焦平臺企業社會責任的傳播話語,主要討論在注意力稀缺的環境下,企業如何利用特稿和微紀錄片來傳達其社會價值。情感的反轉和文化的混搭,以及情緒與商品之間的差異化組合,在短期內能給觀眾帶來新鮮的體驗,吸引他們的注意。優質內容要勝出,往往需要這種極致性。
情緒價值是當前網際網路流量觸發效應的關鍵因素。所謂的“後真相”現象,並不僅僅是説真相不重要,而是揭示了一個事實:人們在接觸事實話題或形成網路輿論時,往往會先帶入自己的情緒和立場。這些情緒和立場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影響網路輿論的走向,有時甚至比事實本身更具影響力。
03.演算法公共性:看見更大的世界
曹檸:演算法是怎麼運作的?您是如何理解演算法的?
張志安:首先,演算法在不同平臺的應用是一個社會建構過程,應用型平臺更多是提升效率問題,內容型平臺的目的在於提升資訊匹配的效率,擴展認知範圍。比如外賣平臺演算法受很多因素交織影響,像店舖、騎手、顧客數據提取及現實空間數據等。比方在今日頭條等應用型平臺上,演算法主要是為了解決兩個問題:第一,把你感興趣或需要的內容推送給你;第二,好的演算法,要從公眾接觸內容的實質結果來反推、優化和改進,讓你看到更大的世界。
好的演算法也是在社會實踐中不斷優化和提升的。舉個例子,今日頭條第一階段的口號是“你關心的,才是頭條”,更強調個人的資訊需求。2018年其口號更新為“資訊創造價值”,強調通過連接人與資訊來創造新的價值。2020年口號更新為“看見更大的世界”,反映了其幫助用戶擴大視野,看見更大世界的決心。
好的演算法既要給你推薦感興趣的個性化內容,同時應該給你推多樣化的內容,還要推你可能需要的公共性內容。總體來講,演算法是多種因素共同參與的複雜實踐過程。
曹檸:什麼是媒介素養?如何提升演算法素養?
張志安:在網路時代和社交媒體出現之前,媒介素養是批判性地接觸報紙、廣播、電視等傳統媒介,識別資訊的真偽,並理解其背後的商業化機制。
在網際網路時代,媒介素養已經變為泛化的資訊接觸和數字化生活素養。它不僅包括識別、批判和接收資訊,還涉及對演算法的認知、視覺內容的表達、隱私觀念、不實資訊識別等。
隨著演算法推薦影響人們獲取資訊的方式,演算法素養變得越來越重要。首先,個體要意識到平臺的運作邏輯和推薦演算法的重要性,保持結構性的判斷。其次,根據個人在特定階段的生活、學習、工作需求,有效率地篩選和組合資訊獲取渠道,包括對演算法的調校或對某些平臺內容的回避。個體在多平臺切換和搖擺的媒介使用場景中,高效地調整自己的資訊獲取渠道。
人們在瀏覽手機時,很容易超出預期的時間,因為這種瀏覽往往是隨意的,背後隱藏著愉悅感的滿足,在不知不覺中消耗了大量時間。因此,我認為關鍵在於如何從無目的的刷手機轉變為有意識地使用。這意味著我們要了解不同平臺的內容特點、用戶差異以及內容的結構化特徵,從而差異化地利用這些平臺來為自己服務。
曹檸:我們在生活中可以設定一些簡單明確的目的。例如,今晚的目標是放鬆,我可以選擇看電影、聽音樂或隨意瀏覽手機。若目的是深入了解某個主題,那麼觀看紀錄片或閱讀書籍會是更好的選擇。當你感到疲勞時,可以選擇邊走邊聽書,這樣既不費力又能吸收知識。管理我們的注意力就像調配食譜,根據不同的權重和場景來安排,通過有意識地分配時間和精力,我們可以更有效地達成目標。
04.演算法服務於人:從刷手機到用手機
曹檸:資訊繭房是推薦演算法想要消除與突破的對象。學術研究在資訊繭房上有結論了嗎?您是怎麼看這個問題的?
張志安:倘若用戶總是沉迷于單一類型的資訊,便難以實現資訊的遷移拓展,這樣對整個平臺注意力資源的貢獻也有限。平臺也不希望用戶長時間被困于自己偏好內,而是期望用戶能夠不斷拓展視野,持續接觸更多元的內容。
一系列社會科學實證研究已經證實了一個結論:相較于演算法推薦,個人的興趣才是左右資訊獲取結果的關鍵因素。資訊繭房這一問題不應完全歸咎於演算法推薦。這進一步啟示我們,關鍵還在於明晰自己未知以及想要知曉的內容,將原本無意識的刷手機行為,轉變為有目的、有意識地使用行為。
曹檸:您平時是如何管理資訊,避免陷入“資訊繭房”?
張志安:如果你有意識地從刷手機轉變為使用手機,APP提供的豐富內容實際上可以幫助你拓寬視野。我有兩個建議:首先,拒絕重復相似的內容。我的做法是,一旦遇到多次重復的內容,我就會減少對這類內容的攝入,甚至選擇不再觀看。
其次,有意識地組合不同內容。你可以搜索並關注那些與你意見不同的內容,將它們組合起來,這有助於發現有用的新資訊。這樣的方法幫助我保持資訊的多樣性和新鮮感,同時也避免了內容的單一化。
曹檸:您對於資訊的豐富度和多樣性有所追求,但我也了解到有一部分人,他們只對特定領域感興趣。如果一個人只關注某幾類內容,並且這滿足了他的需求,他對其他內容沒有實際需求,那倒也無妨。問題在於,如果一個人需要多樣化的內容,但他在社交網路上的接觸資訊卻過於單一,這就會形成矛盾:線上內容獲取的單一化與線下生活對知識多樣性的需求之間的衝突。該怎麼解決?
張志安:我相信,如果一個人真面臨這樣的矛盾,他最終會做出調整。關鍵在於找到適合自己的資訊平衡點,既能滿足個人興趣,又能滿足實際生活和工作的需求。
曹檸:有時我會遇到兩種矛盾的情況。其一,我知道太多本無需了解的事物,這無疑加重了大腦的負擔。其二,窄化現象。我與比我年輕的學生交流時,時常會冒出一個微弱的聲音:“他怎麼連這都不知道?” 但我又會立刻提醒自己,他們或許在其他方面有著極為精深且豐富的知識。過去人們注重知識的廣度與全面,現在更專注于知識的深度,這或許會成為未來知識分佈的一種趨勢?
張志安:或許也不必如此悲觀。關於 “知道” 這一問題,大致可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是“知道自己不知道”。比如你翻閱報紙時,跳過財經版,直接看娛樂版,但你清楚自己對財經並不了解,這便是知道自己不知道。第二種是“知道自己知道”,你通過與他人交流、自身的閱讀與思考,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對某個問題是知曉的。令人擔憂的是第三種情況“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人一直在接觸某一領域的內容,卻自以為對其瞭如指掌,實則不然。
我們面臨著一個關鍵問題,即如何從“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轉變為“知道自己不知道”,進而邁向“知道自己知道”,其中離不開資訊的拓展以及與他人的交流互動。總體來説,我們在評判自身時,不妨更加嚴格一些;而評判他人時,則應秉持寬容的態度。
曹檸:對於技術,有樂觀者主張擁抱適應,亦有保守者主張敵視抗拒。雙方對立無對話,我們尋不到中間路,便陷入迷茫與無力狀態,不知如何應對技術複雜局面,您覺得該如何是好?
張志安:無論是極致的樂觀還是極致的抵觸,都是不必要的。依據新技術創新擴散過程,人們面對一項新技術通常會歷經三個階段:起初極易過度樂觀而欣然接納,隨後察覺到其負面性便展開批判,直至第三階段開始理性地予以接受。總體上呈現出從過度樂觀轉向過度悲觀,最終達至理性看待的過程,這是人們在社會實踐進程中逐步接納技術的必然路徑。
我個人對於新技術總體秉持審慎且開放的態度,理解與應用技術是首要任務。至於未來人們是否會更傾向於依賴生成的虛擬情境去認知現實,我認為大概率不會。畢竟人類的生活根基在於現實交往,人們需要親眼目睹花朵綻放,嗅聞馥鬱芬芳,感受微風輕拂,在自然中與他人親近互動。再多的虛擬技術,都無法取代線下交流所帶來的獨特體驗與真切感受。
(責任編輯:王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