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心”而“身安”——現代心身醫學揭示《管子》的生命智慧

呂錫琛

《管子》一書託名齊國政治家管仲，是戰國至西漢初期由稷下學宮學者及管仲學派集體創作的學術著作彙編，是黃老道家學派的核心文獻。全書以道法結合為理論根基，又廣採儒、法、名、陰陽諸家的思想主張，形成了相容並蓄的治國理論體系，也蘊含了豐富的心理保健思想，特別是《心術》《白心》《內業》等篇深刻揭示了軀體、心理和精神之間的相互聯繫，形成了形神並重、形性相葆的整體生命觀，為保養和延續人的整體生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和可操作的方法。這些生命智慧具有穿越時空的普世意義，有助於彌補西方主流醫學的不足，更有效地養護生命。

從“他者”的視角審視《管子》的生命智慧

由於受到笛卡爾身心二元論的影響，西方醫學將身心分為兩個孤立部分而導致困境，著名的科學家、教育家卡普拉對此有很深的認識。他説：精神病醫生只處理心智方面的問題，其他各科醫生則只關心軀體。這種治理給理解大多數疾病帶來了困難，尤其是情緒與疾病的聯繫[1]。這種現象在今天雖然得到了很大的糾正，但仍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在對於西方現代醫學進行反省的過程中，卡普拉將目光投向了道學的生命智慧，他説：過程變化流動的概念，在系統論的生命觀中至關重要，而這早已被東方神秘主義傳統所強調，尤其為道家所強調。道家的聖人意識到，流動在觀察生命世界時具有重要意義。他們也意識到對立的但又互補的傾向，看來是生命的精髓。[2]

卡普拉深刻地認識到，道家這些智慧些正是西方文化所缺少的。因此，他強調整合道家智慧以彌補西方現代主流醫學局限性。《管子》等黃老道家學派的生命觀正是蘊含了這樣的智慧，從“他者”的視角來看，這些生命智慧更具有了超越時空的價值。

作者繼承了《老子》治身與治國相通、身治則國治的思想，將生命視為一個整體。在《管子·心術》的開篇，作者就以心喻君，以九竅喻群臣，説明心求嗜欲的害處。如果心追求感官之欲，好比君主越其位而代司臣下之職，將導致心和耳目皆不能很好地發揮各自的功能，進而影響身心健康：“夫心有欲者，物過而目不見，聲至而耳不聞也。……故曰：上離其道，下失其事。”

作者強調，生命是一個流動的過程，保持生命的流動與身體經脈的通暢是重要的養生之道。《內業》中將生命的流動描述為“靈氣”的運作。文中説：“靈氣在心，一來一逝，其細無內，其大無外，所以失之，以躁為害。心能執靜，道將自定。”在這裡，靈氣類似于一種體內的生命能量，它來往迴圈，運作不息。而它的運作又與心的狀態密切相關，躁動不安則害，安靜平和則順暢，而且有助於與“道”相合。

作者進一步揭示了心與身之間相互影響的密切關係，心理健康與軀體健康的密切關係。書中認為，心能否處於安和有序狀態，不僅對人體其他器官的功能以及整體的身心健康起著決定性作用。《管子.內業》中説：“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心也；安之者，心也。……精存自生，其外安榮。內藏以為泉原，浩然和平以為氣淵。淵之不涸，四體乃固；泉之不竭，九竅遂通。……心全于中，形全于外，不逢天災，不遇人害，謂之聖人。”所謂“心治”，就是具有良好的心理調控能力和心志平和的良好心態；所謂“官治”，就是保持器官也即軀體的健康。這段話的意思是説，具有良好的心理調控能力和良好的心態能夠有效地提高軀體的健康和四肢九竅的功能，甚至能夠更好地感悟天地自然之理，提高自身的認知水準，進而很好地協調與自然、社會等外部環境的關係，成為能抵禦天災人害的“聖人”。

這些理論與現代心身醫學和心理學理論是不謀而合的。2009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授予了關於端粒研究的伊麗莎白·布萊克本博士，她與一位心理學家在《端粒效應》一書中指出，人們能夠通過健康的生活方式延長自己的端粒，甚至是壽命，除了經常鍛鍊、充足睡眠、均衡飲食之外，還要進行情緒管理，學會釋放壓力。因為端粒酶的水準和端粒的長短與人的情緒存在關聯，平和、安定的情緒讓人的細胞老化得更慢。現代心理學研究也表明，心理狀態的確會影響肉體的健康和能力的發揮。穩定平和的心理狀態使人體內各個組織系統處於和諧有序的狀態，有助於身心健康，亦有助於思維能力的提高與潛能的發揮；反之，如果內心長期處於焦躁不安、沮喪憂慮狀態，則將會導致神經系統，特別是大腦功能紊亂失調，降低個體創造性思維活動的水準，減弱自我控制能力，當情況嚴重而得不到解決時，就發展為應激狀態。應激狀態的延續能擊潰個體的自我保護機制，降低抵抗力，並成為激發精神病、神經衰弱、癌症等疾病的發病機制，甚至會發生行為偏差，不僅危害自身，也可能殃及他人與社會。可見，重溫《管子》“心治則形全”的整體生命觀十分必要。

“平和”、存精的治心主張

既然“心治”如此重要，那麼，如何通過“治心”來實現身體的“治”與“安”呢？在道家虛靜寡欲思想的基礎上，作者提出了平和、節欲、安神等主張。《白心》中説“和以反中，形性相葆。”《內業》中説：“和乃生，不和不生。”“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強調保持心理的平和、中正對於身心健康的重要影響；而“形”和“性”又是相互聯繫，彼此護持的，內心和諧才能“形性相葆”，實現身心健康。這也正是《黃帝內經》中所説的“精神內守，病安從來”？

那麼，如何才能達到心志平和呢？作者告訴人們，精神內守，節情寡欲，進行自我心理調控，才能達到目的。書中分析説，人之所以産生心理問題的重要原因是不能理性地處理“憂、樂、喜、怒、欲、利”這些問題，對於“憂樂喜怒欲利”不加節制，將破壞內心寧靜、精氣充盈的良好狀態。如能節制物質慾望，保持情緒的穩定平和，則會恢復心理健康，和氣自然充滿于胸中，“心乃反濟……和乃自成。”

作者將過喜過怒等情緒稱為傷害身體的“二兇”，要求得內心平正，其關鍵在於控制情緒，“不喜不怒，平正擅胸”，則將達到養生健體的目的。在這裡，作者並非要人們禁絕物欲或強行排除喜怒哀樂等情感，而是強調過度的情緒波動或過分追求欲利對於身心健康的危害，力圖達到“平正擅胸”，保持平和穩定的心理狀態。

“治心”方能體悟大道

在作者看來，治心養神又是與體悟大道的人生理想密切相聯的。作者強調，保持心靈的虛靜無為，才能認識和掌握大道：“必知不言、無為之事，然後知道之紀。”。相反，如果人的心中常常充滿著憂悲喜怒等情緒，那麼，“道”就將無法存在，故《內業》説：“憂悲喜怒，道乃無處。”

在《內業》一文中，作者進一步闡述了靜心安心與體悟大道的密切聯繫：“凡道無所善，心安愛。”只有當人們內心處於安定狀態時，才可能體悟大道。心靜則能按照人體修煉的要求來調控氣息，而呼吸的均勻綿細（“氣理”），則又能促使心靈的虛靜，心氣相依，就能與大道合一，“心靜氣理，道乃可止”。“人能正靜，皮膚裕寬，耳目聰明，筋信而骨強”。在這種身心健康的基礎之上，就能夠進一步提高人的道德修養和認識能力，發揮人的才能：“敬慎無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窮于四極”。《心術》、《內業》中更進一步論述説：“四體既正，血氣既靜。一意摶心，耳目不淫，雖遠若近。”主張通過排遣意識干擾、保持內心虛靜而實現身心健康。

作者還指出，通過致虛守靜的練習，一方面可幫助人們達到“四體正，血氣靜”的生理狀態，轉而又能影響心理活動，提高認知能力：“耳目不淫，雖遠若近”。也就是説，讓心靈處於虛空寧靜狀態，暫時排遣意識、理性思維和外界對感官的刺激，反觀內照，有助於回到對內在生命的覺察，讓心靈升起覺知和超脫的力量，在“一意摶心”的練習中提高專注力，獲得清澈、安詳的生命體驗。這些主張將促進人類深化對於身心關係的認識，更好地呵護心靈，實現生理、心理和精神的良性互動，具有穿越時空的啟示。（原標題：《管子》論“治心”對健康的影響 作者：呂錫琛）

[1]（美）弗.卡普拉《轉捩點：科學.社會興起中的新文化》，馮禹、向世陵、黎雲編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00頁。

[2] （美）弗.卡普拉《轉捩點：科學.社會興起中的新文化》，馮禹、向世陵、黎雲編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225至226頁。

作者介紹：

呂錫琛，女，中南大學人文學院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南大學道學與心理健康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道學思想、道學與健心養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