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在最後關頭撞線通過。2016年2月4日，TPP在紐西蘭奧克蘭正式簽署。由美國主導的多邊貿易體制形成新格局。接下來，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夥伴關係協定（TTIP）提上了美國的日程。2月22~26日，TTIP又在抗議聲中完成了第12輪談判。美國和歐盟既是抱有共同訴求的合作夥伴，又是勢均力敵的對手，這讓TTIP的達成充滿了不確定性。究竟，二者的博弈最終將把全球多邊貿易體制推向何方？

　　本期嘉賓：

　　宋泓：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

　　郭凡禮：中投顧問研究總監

　　蘇慶義：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員

　　Q1

　　奧巴馬力促TTIP在2016年內達成，使其成為自己的一項“政治遺産”。奧巴馬為何如此看重TTIP?

　　宋泓：TPP和TTIP是美國在全球自由貿易體系中發揮領導作用的體現。從二戰後直至冷戰結束，美國是多邊貿易體系的主要推動者和受益者。

　　2008年，在多哈回合日內瓦會議期間，美國曾投入大量的精力希望在時任美國總統小布希卸任前留下可觀的政治遺産，然而新一輪的多邊貿易談判的複雜程度超過以往歷次談判，不僅涉及到美國與歐盟、日本之間的矛盾，還涉及到美國與崛起的新興經濟體集團之間的矛盾，包括35個國家貿易部長的多哈回合談判眾口難調，最終失敗。美國旋即于同年9月宣佈加入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定，後將其改造為TPP，以期在新一輪全球貿易談判中撬動印度、中國等新興經濟體。

　　多哈回合談判繼續推進已經希望渺茫，美國將其重心轉移到TPP和TTIP上來，試圖實現巨型區域化戰略。美國總統奧巴馬任期將至，他非常希望在其總體任期結束前促成兩大協定，這一任務既沉重又充滿意義，是奧巴馬最想留下的政治遺産之一。現在，TPP已經達成，奧巴馬在推動自貿戰略上的下一步重點工作自然就是推動TTIP的達成。

　　郭凡禮：TTIP的主要參與者是美歐日，其中美歐佔全球國內生産總值（GDP）的二分之一，覆蓋世界貿易額的三分之一，目前跨大西洋關稅平均水準為3%~5%，一旦關稅降至零，會對貿易産生較強的刺激，從而拉動經濟的增長。除關稅降低帶來的顯性收益外，統一標準、簡化通關程式能大大降低監管成本，為成員國互通貿易提供更多便利。統一標準也正是美國總統奧巴馬所看重的。通過以市場自由化為名，將二戰結束以來形成的自由貿易體系與原則進一步重塑，建立其涵蓋安全標準、技術貿易壁壘、動植物衛生檢疫、競爭政策、智慧財産權、政府採購、爭端解決，以及有關勞工和環境保護規定等以美國為主導的“立足於下一代”的貿易新體制。可以説，TTIP不僅服務於經濟，更助力於美國全球政治佈局，所以奧巴馬如此看重TTIP。

　　蘇慶義：美國目前主要依賴自由貿易協定（FTA）和諸邊貿易協定來推行貿易自由化，主導國際經貿投資規則。TTIP、TPP、國際服務貿易協定（TISA）是美國試圖主導國際經貿規則的三大支柱，即通常所説的“3T”。其中TISA是諸邊服務貿易協定，TPP和TTIP是兩大巨型自由貿易協定。在TPP已經完成談判的情況下，美國自然將精力放在TTIP談判上，希望早日完成TTIP談判。奧巴馬在其兩屆任期內試圖作出改變，謀求貢獻，但是目前並沒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樣順利地推進各項改革。在此背景下，如果能夠完成TPP和TTIP談判，以這兩大巨型自由貿易協定的深遠影響將會使奧巴馬的總統履歷顯得不平凡。

　　Q2

　　TTIP已進入攻堅階段，也就意味著剩下的分歧都是硬骨頭。對此，歐美誰會讓步更多？

　　宋泓：歐盟與美國是實力相當的對手，二者勢均力敵，這為TTIP的達成設置了比當初推進TPP達成更困難的障礙。但是，出於自身利益的考量，無論歐盟還是美國都會在未來採取合作的態度，作出一些妥協、讓步，可以預見，最終TTIP是能夠達成的。

　　在國際貿易領域，一國對國際經濟規則的影響力取決於該國能夠向世界提供多大的出口市場。歷史經驗證明，歐洲國家通過“歐盟”的形式克服了單一國家市場規模較小的局限，一個擁有與美國同等市場地位的歐共體（隨後擴大為歐盟）構成了對美國取得國際經濟規則主導權的挑戰。

　　從歐盟的角度來説，希望借TTIP來進一步促進進出口貿易，取得收益後償還鉅額債務，助力經濟復蘇。從美國的角度來説，TTIP達成一方面可以使美國同歐盟、日本建立更加緊密的、無障礙的貿易聯繫，另一方面也是美國提高在地緣政治中的領導地位的體現，二者都極大地有助於美國為經濟復蘇注入更強勁的動力。因此，歐盟和美國都具有達成TTIP的強烈意願。

　　郭凡禮：TTIP已進入攻堅階段，而投資者-國家爭端解決（ISDS）條款是難以啃下的硬骨頭之一。ISDS條款是指若政府決策損害了外國投資者的正當權益，外國投資者可以向政府索求損失賠償。就這一條款美歐態度存在明顯差異，從TTIP談判啟動時，美方就強烈要求將這一條款放入框架之中，但歐方認為會破壞歐洲民主、剝奪普通人工作機會而遭到部分國家和民眾的強烈反對。此外，美歐之間農副産品標準差異也是TTIP較難跨越的一道坎，歐洲政府擔心美國農副食品會對歐盟農業和食品工業造成衝擊，民眾擔心美國轉基因食品影響食品安全。就這兩點來看，要讓歐洲讓步存在一定的難度。就時間來看，奧巴馬即將結束任期，力促TTIP在2016年內達成，使其成為自己執政的一項遺産。而歐洲並不著急，且中國穩坐歐盟第二大貿易夥伴位置，以英、德、法、意為代表的歐盟主要國家已加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歐洲似乎可以一面打戰略平衡牌，一面和美國耗下去，等待對手讓步。

　　蘇慶義：根據報道，美歐已就大部分領域展開討論，但在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投資和監管一致性等不少領域還存在較大分歧，這意味著未來談判會更加艱難，談判議題也會越來越集中。因此美歐也會相應增加談判密度，今年美歐將在2月、4月和7月舉行三輪談判。2月22日~26日召開的TTIP第12輪談判在歐盟總部比利時布魯塞爾舉行。

　　在TTIP談判過程中，很難説哪一方會作出更多讓步，尤其是談判雙方勢均力敵之時。在TPP談判過程中，由於美國佔據主導地位，有能力在自身讓步與協調其他TPP成員國讓步中做工作。但是TTIP不同，歐盟的經濟體量是除美國之外的其他11個TPP成員國無法比擬的，歐盟具有更強的要價能力。在談判過程中，雙方都會作出讓步，但是對於比較敏感的議題，是否會讓步以及讓步多少，主要看雙方完成談判的政治意願以及內部不同群體施加的壓力。

　　Q3

　　對於TTIP，歐盟內部聲音並不統一，但目前歐洲經濟遠沒有美國經濟前景看好，在此條件下，歐盟方面對於TTIP的態度是否會發生變化？

　　宋泓：歐盟是一個區域聯盟，不像美國那樣是一個整體的國家，在推進TTIP的進程中，歐盟內部難免會出現不同意見，這是很正常的。過去在推動其他自貿協定時，歐盟也都曾出現過內部分歧，但實踐證明，歐盟每次都能在最後階段達成共識，形成統一立場。

　　就TTIP來説，其實歐盟比美國的達成意願更為強烈，行動也更為主動。因為歐盟目前經濟復蘇疲軟的態勢促使其希望借助各種手段來提振經濟，TTIP顯然是一個很好的抓手。因此，歐盟在最後階段將會使出更大的力度來推動TTIP談判，不排除會作出更多讓步的可能。

　　郭凡禮：TTIP生效後，會給美歐雙方帶來較大的經濟利益，預計可使歐盟每年獲利1315億美元，美國每年獲利800億美元。中小企業更容易從雙邊貿易中獲得利益，普通消費者也能購買更多價廉物美的進口商品。TTIP一方面能推動加快歐洲經濟復蘇的速度，另一方面由於目前歐洲經濟復蘇速度與發展現狀遠遜色于美國，歐洲也擔心一旦關稅、市場放開，美國商品會對本土企業産生強力的衝擊。歐盟有28個成員國，各國之間經濟發展水準存在差異，不同國家之間的訴求亦不相同，甚至是一國內不同階級間觀點也存在較大分歧，這表現為近期歐洲民眾不斷舉行示威遊行反對TTIP，擔心TTIP會對公關服務私有化、轉基因農作物、環境標準等大開綠燈。所以歐盟方面存在對TTIP態度變化的可能性。

　　蘇慶義：儘管就整體而言是獲利的，但任何貿易自由化安排對國家內部不同群體的影響都是不同的，有的群體獲利，有的群體受損。對單一國家尚且如此，何況歐盟還包括眾多的成員國。因此，歐盟內部對TTIP談判反應不一，推進決心不同也是很正常的。但大部分歐盟成員國態度比較積極，決心加速推進TTIP談判。並且越是自身經濟前景不好就越希望通過貿易自由化促進經濟增長。歐盟也是希望通過實施TTIP改變金融危機和歐債危機以來的低迷經濟形勢。

　　Q4

　　一旦TTIP達成，世界貿易組織（WTO）框架下的多邊貿易體制是否會受到更大衝擊？目前的多哈回合是否會無果而終？

　　宋泓：TPP是美國在其相對實力下降的背景下，在全球層面開拓市場準入機會，繼續維護美國的全球經濟利益的政策工具。但不可否認的是，代表著21世紀貿易規則的TPP引發了全球貿易體系新一輪制度重構，全球貿易投資格局有望更加多元化。如果TTIP也達成了，那麼將會進一步促進成員國加強區域聯繫，降低關稅，促進商品流通，提高貿易收益。TTIP將會對多哈回合談判造成更大的衝擊，未來多哈回合談判要想取得進展將會更加困難。

　　然而，TPP和TTIP提高了發達國家在貿易議題談判中的進展速度，這將使多哈回合談判的其他成員國産生更加務實的想法。有觀點認為TPP、TTIP大有取代世界貿易組織（WTO）之勢，但未來多邊貿易體系的發展未必會出現這種極端局面。

　　郭凡禮：美國以北美自由貿易區為軀幹，TPP和TTIP兩側聯動的“一體兩翼”計劃的目的就是為了打破多邊貿易格局，重奪國際貿易規則制定的主導權。這種主導權還表現為，無論是TPP還是TTIP都將中國排除在外，在美國主導的新規則中剝奪中國的發言權，從而阻隔中國經濟影響力在全球的擴展。TTIP成為美國應對中國實力提升而採取的遏制中國的手段。

　　TTIP比WTO標準更高，影響力較大，一旦達成，會對WTO框架下的多邊貿易體制産生更大衝擊。目前來看，多哈回合談判較難突破，原因在於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農業政策方面的談判陷入僵局，即便中國承擔起敦促美國等發達國家在農業補貼方面作出讓步以及説服部分發展中國家採取較為靈活立場的重任，但從各國出於滿足本國利益出發，中國的努力較難出現效果，多哈回合談判存在無果而終的可能。

　　蘇慶義：WTO成員的廣泛代表性是任何區域貿易協定都無法比擬的，多邊框架仍然是當今全球貿易治理體系的基礎，其爭端解決機制起到維護全球貿易體系的作用，使得國際貿易良性運轉。WTO多邊框架促進貿易自由化是通過回合談判完成的。但是，多哈回合談判歷時逾14年仍未談成，超過已往任何回合談判的談判時間。在此背景下，區域貿易協定快速涌現，各經濟體試圖通過區域貿易協定推進自身的貿易自由化進程，尤其是巨型貿易協定的出現，使得人們普遍認為多邊框架的存在感降低。

　　但是應該看到，大多數經濟體還是希望通過WTO框架推進貿易自由化。在此框架內達成的貿易便利化協定既反映了對多邊框架的需求，也證明WTO還是有能力推進貿易自由化的。由此可以看出，在全球貿易治理中，也出現了供給與需求不匹配的情況，即對多邊框架貿易自由化的需求和事實上出現的區域貿易自由化的供給的不匹配。在未來的全球貿易治理中，應更重視從供給側推進多邊貿易自由化，滿足廣大經濟體對多邊框架貿易安排的需求。

　　多哈回合談判是否能夠推進，關鍵是看以美國為首的發達經濟體的意願。如果TTIP能夠達成，對WTO多哈回合談判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在TTIP和TPP都談成的情況下，如果美國試圖將高標準國際經貿規則推廣到多邊層面，需要利用WTO多邊框架。當然，美國也有可能重啟別的回合。目前還很難判斷WTO多哈回合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