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黃河陣的負載
- 發佈時間:2015-12-04 21:05:00 來源:中國財經報 責任編輯:羅伯特
這是黃河在黃土垣上的演示,這是黃河在黃土地上的濃縮,這是黃河兒女對母親的朝拜,這是今日對明日的展望和選擇……當我時隔十年,重又披起濃重的夜色,沐著繽紛的爆竹雨和大紅燈籠高高懸挂的春節氣氛,隨著傾窯出動的男女老少,加入轉九曲的隊伍時,禁不住對九曲黃河陣作如是描述,是直白了些,但置身於那種凝重、神秘、民俗氣氛很濃的氛圍裏,你只能束手無策,只覺得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輕薄和模糊。這是晉西北人最看重、最神聖的活動。365根高粱稈將365天撐起,並間隔數尺余,埋插在黃土堆得連綿不斷、曲曲折折的埂子上。高粱稈的頂端舉著用紅黃綠三種色紙糊制的365盞燈罩,許是365個多姿多彩的夜之兆吧,便形成了一道疏密有致、規範整齊的墻,墻內有墻,左盤右繞,前曲後折;近看又若隱若現,疏疏離離,似墻非墻。既是現實的又是寫意的,給你一種簡樸又繁複、明晰又神秘的感覺,儼然一座智慧迷宮。稈與稈之間,又分插紅黃綠三色小紙旗,呼啦啦迎風搖擺有聲,黃河陣被渲染得就更為森嚴、更為古典了。當365盞或蕎麥或豆面或白麵捏成的、蒸過、晾幹的燈碗,盛滿菜籽油,裝上根粗粗的棉花捻,一盞盞點亮時,你絕不會想到油燈、燈罩、高粱稈,竟然這片黃土地上成就了讓人嘆為觀止的風景。這由燈組成的形象總是讓人想到龍,想到翻騰,想到飛升。置身其間,竟有一種被淹沒的戰栗與震撼。
傘頭秧歌隊的響環搖動,紅傘撐開,笙管奏起,嗩吶吭響……但見墻內人影熙攘,盤桓迂迴;燈光中人頭攢動,蜿蜒而行,一如九曲黃河蕩蕩流動。
這就是晉西北鄉村廣泛流行的“轉九曲”,也稱“九曲黃河陣”。從名字可知,它既有黃河的表徵,又具兵家陣法的特點。再加上那种經久不變的程式,因而具有了一種難以言明的神秘感和命運感。九曲黃河陣複雜在布陣,轉則簡單,轉九曲者只要跟著將陣圖爛熟於心的傘頭鼓手們,一個緊跟一個,一定能順利轉出去。整個過程無歌無舞,無喧無鬧,默默行進,小心邁腳(據説越線和碰倒燈或旗是不吉利的)。置身於這種氣氛,視線和注意力被那一閃一閃、忽明忽暗的光線和人影所吸引、凝聚,腦子裏只有對人生酸甜苦辣的回味,只有對時來運轉的希冀和渴盼。所以,這是一項不帶絲毫娛樂成分之內的獨特活動。儼然人生演示,又似對命運的占卜,全過程沉浸在神秘、沉重、肅穆而又戰戰兢兢中。
晉西北至今仍屬貧困地區,村民的生活很不富裕。但是,他們繼承了祖宗留下的這筆巨大的精神財富,並要一代一代移交下去,他們堅信這裡的歷史,不管遠近,總會在黃河陣中露出她那輝煌而神秘的微笑。
對此,我久思不解。其實,在大自然的懷抱裏,人們無論如何都難擺脫有形或無形的羈絆。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黃土地上的人們信奉神明,山神、河神、土地神,主宰著他們的魂靈。不能責備他們的愚昧,這是歷史的、社會的、文化的積澱。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年年歲歲忠誠地開拓、忠誠地耕種、忠誠地繁衍子嗣,一代又一代,萬劫不衰。他們感激黃土地,感激黃河,視神明為神聖,含辛茹苦地拼搏著,全然不顧身後的榮榮辱辱,甚至不顧把沉重的歷史包袱甩向今天和明天。
正由於此,在黃河陣內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形式、內容以及各式各樣的動機都可以理解為合情合理了。
圖命運不錯、萬事如意、流年通達者,只要一心一意隨人流轉出去就行了。也有想預測自己獨創天下運氣的,便離開隊列獨自去轉,結果往往成為迷陣者,落個沮喪萬分,後悔不迭。年輕媳婦想生一個胖小子,便在轉九曲時偷回油燈一盞,擱在炕頭。據説黃河陣上偷燈可生男孩,因此偷燈不為恥,看管者也不理究,將缺下的燈補上就是了。
還有學生們想考個好成績,小夥子想娶個俊媳婦,老人們盼個好收成,都來黃河陣作出選擇和預示。
連平日裏因拌嘴、瞪眼、雞吵狗鬥、蔥長蒜短而不和睦者,也因了轉九曲,相見一笑,搶先問候,那積怨和不快在一瞬間便煙消雲散。黃河陣溝通了人與人的心靈和調理著那淳樸敦厚的鄉風。
當邁過最後一盞燈、最後一面旗,放在九曲黃河陣的出口,回首看那身後的腳印,好多重疊,好多交錯。望著這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痕跡,心的深處不禁涌出一股潮潮潤潤的戰栗:幾十年的人生之旅,似乎從未留下如此深切的足跡,雖然只是黃土地上的圖畫,雖然風氣塵落便會淹沒,雖然除了自己或許不再會有人動容,但那份沉甸甸的感覺,一生一世不會忘懷,那是一種怎樣的分量呵!
如果説九曲黃河陣是晉西北村民們一年一度做人的夢,那麼不管這夢是否如意,是否成真,能在夢中神遊,對莊稼漢來説無疑是一種心靈的慰藉。多少年來,他們總會圓夢,總會逢凶化吉。或許正因為這樣,清苦中總會擁有自己的財富,失望中總會有一線光明在眼前閃爍,使他們不曾失卻勇氣,依然在那一片黃色的土地上自得其樂,把昨天殘破的生活畫面抹去,興致勃勃地又在九曲黃河陣中組裝來日的心得生活框架。就這樣,從九曲黃河陣中走出的黃河兒女總能在黃河的懷抱里長成錚錚鐵漢。
近幾年來,晉西北人也將九曲黃河陣進行了更新改造。舊式的油燈、紙罩、紙旗、高粱稈,被刺目的大放現代之光的電燈以及彩綢、旌旗、竹竿等取代。光明是光明瞭,燦爛是燦爛了,可那份迷離、幽暗、神秘、莊重,那份心願和動機,那份給予卻蕩然無存了,像流失的水土一樣,只剩下匆匆填補進去的簡單粗俗的娛樂形式作為骨架在瘦弱地支撐著。
對這種失卻,我不知道晉西北的父老鄉親是怎樣一種心情,不知道對九曲黃河陣是一種輕鬆呢,還是一種更新的沉重?
九曲黃河陣變了,九曲十八彎的黃河呢,她也會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