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屯往南走9公里是獨山子。獨山子是戈壁灘上的一座小孤山，這麼個小不點，本來在新疆的群山譜中是排不上號，並且是不應該有名字的，可它居然很有名，大抵是因了山前的一家大型煉油廠吧。從北疆橫穿天山到南疆有兩條重要孔道，獨山子到庫車是西孔道，長達700公里的獨庫公路從這條天山的自然裂縫中死擠活擠擠了過去。

　　我們也得擠過去，在天山的大肚皮中，藏著久負盛名的那拉提、鞏乃斯，還有巴音布魯克大草原。漂亮女子藏于深閨，人間勝景也因深藏不露而招人尋訪。要擠過天山去，就得過喬爾瑪這一關。進了天山，就明白為什麼把大地上的一座山叫天山了。原來，不知何方神聖把本來在天上的一座山挪了擱地上了。天上的雲是白的，天山的頂是白的，白雪與白雲混在一起，白雲是天的座墊，白雪是地的頭顱，天坐在地的頭頂上，天地就混沌一體了。公路是纏在山體上的一條腰帶，天山是一個時髦女子正在減肥，腰帶扎得很緊，活生生把山岩摳出一道壕來。這道壕被叫作公路，車在壕裏蟲一樣爬。公路凹進山體了，抬頭只可看見懸著的岩石，低頭，能見度這麼高的地方，居然看不見澗底是什麼樣子，隱約看見一股白流在數米寬的山縫中蛇樣奔竄。順便自誇一句，不才是可以隔三米遠讀報紙最小字號的視力。想想看，公路挂在什麼地方，車行在什麼地方，而這條通道又有何等險峻。山越來越高，公路順山爬高，終於可以感受到雪峰散發出來的清冽之氣了。面前出現一個巨大的山埡，這便是喬爾瑪大坂了。

　　我不知道喬爾瑪是哪個民族的語言，又何所指，在這些神居之地，最好免開尊口，心思一動便錯，開口表達，錯上加錯，該你知道的就是眼睛看到的。幾位穿橙黃色馬夾的護路工在清理從山上跌落路面的碎石，有男有女。我武斷地認為，男子漢在這極限之地，四面雪峰環立，山坳碎石如鬥，橫站山口，冷風一過，髮發飄蕩，雖然蒼涼，倒有些志士悲壯慷慨之意。而妙妙曼曼的女子身處此地，欽佩之餘，總有些許不忍生焉。一朵完整的雪峰不知何故裂作兩半，好似專意打開一扇天門供生靈通行。兩半雪峰如少年堆起的雪人，矗立兩邊，在寒風中遙相呵護。雪正消融，流動的是雪水，化作水，流出幾步，又被凍結起來，變成冰川，一綹綹挂在山坡。喬爾瑪極巔有一股桶粗的雪水，垂直跌落山澗，一挨地便像越獄犯，慌不擇路，見縫就鑽，終於鑽出一條雖逼仄卻也通暢的逃路來。水是白的，不是清清亮亮的那種白，是渾渾濁濁米湯那樣的白。我驚訝地發現，這股水是伊犁河的一大源頭，名為喀什河。伊犁河有三大源頭。正源為特克斯河，發源於哈薩克，東流入中國，匯入伊犁河，拐一個彎，捎去許多中國的水，又西流入哈國；一為發源於鞏乃斯草原的鞏乃斯河；另一源就是眼前的這股白水了。我不知道為何喀什與伊犁隔著天山，相距千多公里，而伊犁的河叫喀什河，喀什的河卻叫另外的名字？喀什，維語各色磚瓦的城。以城名命名水，以水名作城名，究竟有何玄機？我不懂維語，問維族司機艾孜茲，他笑説不知道，問吐尼莎小姐，她也笑説不知道。不知道是最好的，世上有多少事情，因為不知道，才令我們心馳神往，千里萬里追尋不捨。

　　在雪線上，我看到了石頭花。石塊散落在漫坡上，不知何年何月何故，它們脫離母體，像先鋒少年身上的刺青一樣，赤橙黃綠青藍紫，圍棋子大小的花兒，鑲嵌于石塊的肌理中。地上也生長著各種花兒，也是赤橙黃綠青藍紫。是地上的草花模倣石頭花生長，還是石頭花抄襲了地上的草花？在神居之地，俗人無須多問，眼睛看見的，就是神諭。地上的草花，一朵朵，一片片，在寒風中，面朝皚皚雪峰，悵望著，瑟縮著，堅持著，再過幾天，天更冷一些，雪線下移，它們是會凋殘的。雖然，明春暖風一到，它們又會死而復生，一歲一枯榮的命運是註定的。唯有那石頭花，斧鉞可以斫損它們，大雪可以覆蓋它們，但只要承擔它們的石頭在，花兒便免除了榮枯盛衰的輪迴，也不會有花褪殘紅的憂傷，它們沒有生命，卻獲得了永生，而且，永不褪色。

　　下了喬爾瑪大坂，就是鞏乃斯河了。獨庫公路從南北方向將天山撕裂，鞏乃斯河從東西方向將天山撕裂，兩條大縫隙握手于那拉提，獨庫公路繼續劈山越澗南去，而我們卻要折而沿鞏乃斯河西向伊犁了。在這個水與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卓立著一座烈士紀念碑。碑是用巨石砌成的，上面鐫刻著為修建獨庫公路捐軀的128名官兵的名字。都是與我們一樣普通且樸拙的名字，而這些名字所代表的人，卻用他們普通而樸拙的生命，打通了一條橫穿天山的堪稱偉大的生命通道。也許，鐫刻他們名字的巨石，正是他們用雙手從天山上弄下來建橋鋪路用的，如今成了他們英魂的駐蹕之所。不信你看，那一個個名字上，也生滿了各色的石頭花，花兒把石碑裝扮成一座繁花點點的石頭山。我事先不知道這裡還長眠著這麼多讓我逍遙過天山的築路英雄，沒有準備鮮花和祭品，只有把隨身帶的一罐藍帶啤酒灑在碑前，再插上幾朵生長于大地的野花，與碑上的石頭花同芳同艷。如此，未知合否烈士的心願，聊表後來者的敬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