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韻致
- 發佈時間:2015-11-23 09:46:23 來源:中國財經報 責任編輯:羅伯特
這條街有些年歲了。石板路留下了太深的光陰的履痕。路面不再光亮,灰白、斑駁。長長的條石都已鬆懈,中間的縫隙很寬,且忽凸忽凹,七拱八翹,而那兒高出來的石板,邊緣都呈圓弧形,不見哪一塊還帶著棱角。街兩邊是一家家商鋪,鋪面木板和廊柱的上端,辨不清油漆刷過多少遍,發了黑,漆厚的地方結了痂,疙疙瘩瘩;下端是暗紅色,門框、窗口,一片片漆面被磨掉,露出了木紋。最底部有糟爛的跡象,幸好青苔前赴後繼往上爬,不斷將其掩蔽……
一棵千年的老樹就成了樹神,一塊千年的石頭就成了石仙,一個千年古鎮呢?也並不意味著死亡。它的殘破不是殘破,是滄桑;它的老舊不是老舊,是古樸。從下淶灘到上淶灘,古鎮經歷了多少世事變遷?都“活”過來了,一程程地走到了今天。不過,它也成了一個老人,一個氣定神閒的安詳的老人。
在古街上走,時時感覺到這位老人慈善目光的撫摸,心從未有過的安適。
古鎮古,古得有味道。一口沿兒殘缺的石臼,不知是什麼年代的,臼過多少米,也不知什麼時候被廢棄,又被主人蹾到了門口。現在臼裏漾著水,張開一蓬碧碧的睡蓮。你一點不覺得它粗笨和滑稽,幹不該它幹的差事,倒顯得特別樸厚。半截碑碣,上面並沒有刻字和圖案,形狀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哪年哪月誰隨意地把它扔在墻根的也未可知。風雨洗去了它的色澤,苔屑脫落又沾滿,鎮上人早已把它忘在了腦後,異鄉客卻圍上來,瞪大眼睛刨根問底,追尋它的來歷。它沉默不語,就越發叫人好奇、驚嘆。在古鎮,你千萬別裝淵博,一個小物件看上去不起眼,可説不定就是古董。甚至一張小矮桌、一隻木桶什麼的,也被擱放成了藝術品,有了靈性……
古鎮人也古。唐代以來,恃渠江水運之利和灘頭之險,淶灘逐漸擴為有名的水碼頭和江邊集市,商客絡繹不絕。近年為緩解工作壓力和現代生活的緊張感,更多的城裏人往這裡跑,自然要住宿吃飯帶土特産。所以古鎮居民除了種田,還從事一些商業活動,可他們向遊客出售的東西,從來都不是靠“進貨”,沒有什麼“物流中心”,而全是自己手工製作。臨街的人家大都是前店後宅,一進二進的院落裏就是這樣那樣的小作坊。門頭擺的老臘肉、臘蹄花湯、合川肉片、壇子肉、水磨豆花等等特色菜,還有梅子酒、枇杷酒、柑橘柑酒,直接從小作坊裏搬出就是。而野生葛粉、紅苕粉之類,原料則採自鎮子後面的鷲峰山和山下的田野,然後在小石磨上磨。不少鋪主還一邊照看貨攤,一邊做活。一家做油果子的,大油鍋就架在當街,油燒得滾開,果子在裏面活蹦亂跳。油果子做得好吃不好吃,竅門在看好火候,手疾眼快。炸到金黃色,快速撈出,及時添上新的,一個人很忙活,可是這中間漢子卻耽誤不了向買黃金豆、豆豉醬的顧客收錢。另一家的廊下,阿婆送走一個要鍋巴的客人,重新坐在臺階上,戴上皮手套,往鴨蛋表皮塗抹調好的草木灰泥。她涂得很仔細,一下一下,一絲不茍,涂過的鴨蛋已有半籃子。下面的工序是將其放入缸內,用泥封住,在溫室裏儲藏20天。急了不行,“反應”不充分,就出不來晶瑩的蛋白、墨綠的蛋黃。你要吃好皮蛋,就得耐住性子。
突然,人們向一家店舖聚集,只見一個師傅從托盤裏捧起一團剛剛熬好的麥芽糖,搭上楔在門框的大鐵鉤。趁熱一點點抻,抻長了綰回。再抻,再綰回。這時候它就不再是一團糖稀,而成了輕柔的綢緞。顏色也變了,由銅黃色到澄碧透亮。越抻越長,抻一次,一條水晶鏈;抻一次,一道七彩虹(摻進了陽光)。待抻至兩米多長,已完全冷卻,放到案板上,折成一節一節(縷縷纖維也斷了),拿捍麵杖敲成拇指大的糖瓜。幫手往小紙袋裝糖瓜的時候,師傅才顧上瞅瞅燙起燎泡的手掌,雖為時已晚,但還是要用嘴吹。做出的姜糖裝了60多小袋,一小袋賣8毛錢。
不是所有的“産品”都能在小作坊和貨攤前做,不要緊,古鎮有“大車間”——村頭處處是製作蔭米的露天“廠房”。收穫了當季的糯米,除去雜質,清水浸泡三五個時辰,瀝幹,蒸熟,晾至裝袋不黏,就是蔭米。蔭米有滋陰暖脾補中益氣的功效,受到顧客的青睞。每年這時節,古鎮週邊,長長的墻陰裏,巨蓋樣的黃桷樹樹冠下,或架在凳子上,或鋪在石板上,家家的竹蓆全都在晾蔭米。一片連一片,白花花的像下了一場大雪。而收了這“茬”,下一“茬”又接上,天天都有晾蔭米的,好些日子,小青瓦大紅燈籠的古鎮都被這雪浪花簇擁著,那可是淶灘非常壯觀的一景!
戲樓那邊傳來婉轉悠揚的唱腔:“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閒無事在敵樓亮一亮琴音……”我對京劇略知一二,這是一段西皮慢板,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哼起來。
在“水八碗”老食店附近,遇上幾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是湊巧,還是古鎮老壽星多?——其中兩個正在飯館裏用餐。這是一對老夫妻,出來散心,打此路過,索性“坐下就吃”。飯菜其實很簡單,一份回鍋肉、一份素炒苦瓜、一份豆腐菜湯,都是他們平常吃的菜。男人還要了二兩喝慣了的米酒。但他們吃得很慢,細細咀嚼,好像在細品生活的滋味。另一位是那呆在對麵店鋪外廊上的老者,這位老者坐在一把藤椅上,一直閉著眼睛,可能街上的一切他都不用看了,他看了近百年了,他更多地是在想、回味早年的事情,打發靜謐的時光。還有兩位老人,是一對親姐妹,姐姐87歲,妹妹85。姐姐穿著花褂子,妹妹穿著花褲子,兩人都鶴發童顏,但腰都彎了,動作也遲緩了。她們在自家門前包粽子,鋁盆裏盛著糯米,簟子裏順著竹葉,竹葉好不容易找到糯米,在指頭粗短的手裏繞半天,一隻粽子才包好。但她們不停手地包著,這樣,就活得很快活——幾乎是同時遇到這幾位老人,我感到很有意思,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寓言”。
“老姐姐,忙著呢?”隨著話音,一個挑擔的老人從這裡路過。這老人看上去也得70多歲了,個子不高,但身板硬朗。一前一後兩隻籮筐,前面筐裏裝了兩袋蔭米,後面是紫薯冰皮餅、千錘酥、蘋果、橘子。
“又去看小外孫呀,歇會兒再走,大兄弟!”姐姐親熱地招呼,但挑擔的老人沒有止步,他換換肩,去了小寨門方向,慢慢下了石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