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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父親的感覺

  • 發佈時間:2015-11-13 19:04:32  來源:中國財經報  作者:佚名  責任編輯:羅伯特

  

  一直以來,父親一詞在我心中只不過是一個符號,一種普普通通的稱謂,與叫同志、先生、老闆沒什麼不同。至於父親二字究竟有什麼特殊的潛在內涵,因為沒有體驗,對我是個空白。

  我的父母是在新中國成立前夕離婚的。父親從部隊給我母親寫了一封信,説要隨軍南下大別山,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提出解除婚姻。母親接到信卻無法回信,因為不知道父親的部隊駐紮在什麼地方。那時母親還年輕,但她並沒有離家。因為那年我才5歲,弟弟剛滿1歲,上面有兩層婆婆:我的祖母和曾祖母,母親是唯一壯勞力,家裏離不開她。

  父親一直在部隊上,平時不能回家,直到父母離異,我幾乎沒有關於父親的記憶,想不出他是什麼樣子。讓我永遠忘不了的是,夜深人靜之時,我從夢中醒來,常常看到母親坐在床頭低聲啜泣。那是一段極其艱難而又淒涼的日子。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後才得到父親的消息,他沒有南下,轉業留在了濟南,在省政府工作,又結了婚,組建了新的家庭。我由此便認定,父親就是陳世美,是個無情無義之人。所以,當母親出來參加了工作並且也有了新的家庭時,我和弟弟都隨母親到了北京。我們不願與父親一起生活,和他沒有感情。

  長大之後,我有時回山東看望祖母,父子見面都是客客氣氣的,十分拘謹,沒有父子的感覺。祖母去世後,我就再也沒有專程回過濟南的家,只是借出差之機,順便到家裏看看。父親也知道我不是專程回去看他,所以每次都要問一句:什麼任務?我也就不客氣地實話實説:“出差”,或者“開會”。他也就不再多問。久而久之,這成了一種默契。

  

  1998年,山東的弟弟打來電話,説爸爸病了,住了醫院。第二天一早我便到了濟南。來到醫院,弟弟妹妹們都在病房裏守護著,聽見我來了,都從病房裏迎出來,悄聲對我説:骨癌,晚期了,疼得厲害,電話裏沒敢告訴你。我已有所預感,若不是病重,爸爸不會住院,弟弟也不會給我打電話。在我印象中,爸爸似乎從來沒住過醫院,弟弟也從來沒因爸爸生病給我打過電話。

  病房是一個裏外套間,我走進裏間,一眼看見父親正蜷縮著躺在病床上,眼睛閉著,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走到病床前,大妹妹説道:爸爸,大哥看你來了!爸爸沒有睜眼(他的眼睛早已近乎失明,只能看見一點光影,看不清人的面貌了),只是手動了一下。我趕緊俯下身,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軟綿綿的,已經沒有握力。忽然,他問道:“什麼任務?”我心中一頓,隨即便答道:“開會。”我是怕説專程來看他會讓他感到病情很嚴重,增加他的心理負擔。我看見他臉上掠過了一個表情,像是欣然,又像是釋然。我不由在心裏自問:我的回答是不是錯了?其實,他對自己的病情已經完全清楚,不需要再隱瞞,我應當告訴他我是專程來看他的,可是我沒有這樣説!

  父親是一個外表很剛硬的人,平時不茍言笑,如今我看見他無力地躺在病床上,顯得那麼虛弱,那麼無奈,禁不住一陣心酸。突然,我心裏有了一種感覺,從來沒有過的一種牽腸挂肚的感覺,我似乎剛剛明白,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生命垂危蜷縮在病床上仍然顯得很魁偉的人,就是我的父親,就是那個給了我生命的人;在我們的體內,有共同的基因,有一個共同的生命密碼在傳承。

  弟弟妹妹看到我難過的樣子,以為我累了,説:大哥坐了一夜火車,先回家去休息吧。這使我更加五味雜陳。他們自幼在父親的呵護下長大,從未離開過父親一步,哪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其實我早已原諒了父親。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明白了人是多麼難以控制慾望,抵禦誘惑,何況是在那樣一個性命朝夕難保的戰爭年代。1958年父親被打成右派之後,我對他的印象更有了根本性的轉變,我知道,他並不是一個無情的人。

  在1957年的反右鬥爭中,父親單位裏一些給黨提了意見的人被打成右派分子,他們感到受冤枉,無法接受。我父親是黨委委員,他們認為我父親是一個有正義感、敢於説話的人,於是找到我父親,讓他替他們在黨委會上説説話。父親聽了他們的申述,在黨委會上發表了不同的意見,認為有些人即使意見提得不完全正確,但動機是好的,不應當作為敵我矛盾處理。在當時形勢下,這樣的意見根本不可能被採納,父親因此受了批評。但父親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並且動了肝火,發了脾氣。問題沒得到解決,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仍然不斷地找我父親,我父親只好對他們説:你們的意見該反映的我已經在黨委會上反映了,我解決不了你們的問題,你們可以到省委去反映。這話並沒有説錯,沒有違反組織原則,黨章明確規定,任何人都有權力向上級組織反映意見。但在1958年反右補課中,父親以“為右派分子翻案,鼓動右派到省委告狀”的罪名被劃為極右分子,取消了一切待遇,只給18元生活費,下放農村勞動改造。我的伯父告訴了我上述情況並對我説:你父親就是對事太認真了,替人伸張正義又不善於保護自己,得罪了人。你以後要經常回來看看他。

  我知道父親受了冤枉,但我卻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每次見了面仍然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因為我從小與他沒有過父子親情的交流,在他面前我怎麼也説不出暖心的話。

  

  父親也和我一樣,始終矜持著。父子二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種波瀾不驚的狀態,好像稍有不慎就會引發不測之變。文革結束後,父親的右派問題得到甄別糾正,組織上要給他重新安排工作,他的一位在中央組織部門擔任領導職務的老戰友給他打電話,問他願不願意到北京工作,他都拒絕了,他對一切都已心灰意冷。但他卻開始詢問我的工作情況,了解我今後的想法,同時讓我代他去拜望在北京工作的老戰友。這一切看似十分隨意、自然,但我能感到他是在有意擴大和提升我的社會關係。我心中暗想:從小沒你,我也活得很好,現在您老人家就不必為我操心了罷。他有時會主動向我談他的工作體會,告訴我應當怎樣處理好與領導、同事的關係,有一次説得嗓子都啞了,我卻在心裏暗暗地笑他:你如果會處理人際關係,何至於受了二十多年的挫折!因為我與他分隔得太久,心靈的距離似乎比實際的距離更加遙遠;我能夠意識到他對我的關心,卻無動於衷,心裏沒有絲毫的感動。

  

  父親晚年,又蒙受了一次不白之冤,仍然是為了主持正義且不善於保護自己。這一次沒有人為他平反昭雪,他只能到天國去證明他的清白了。

  這次蒙冤對他的打擊好像比上一次還大,他的體質明顯下降,精力越來越差。凡有熟人去濟南出差,我就托他們順便去看望他。一次,一位老鄉去看他,見他眼睛已經看不清鐘錶的時間,就買了一塊會報時的電子錶給他,他十分感動。我回家時,他向我講了這一情況,最後竟説了一句:這都是托你的福啊!我當時神情有些恍惚,心裏在想:我作為他的親生兒子,還不如一個外人體貼週到,竟沒想到給他買一塊會報時的表,使得他掌握不了時間,常常半夜醒來就不再睡眠。我在恍惚中順口答道:我哪有什麼福!我忽然看見父親正在面向著我,似乎在期待著我的回答。聽了我的回答,他的面色一下子暗淡下來,不再説話。我事後琢磨才意識到我當時的回答是多麼的不妥。我本應該這樣回答的:“是我托老人之福才有今天。”這大概正是他所期望的回答。可是我卻説了那麼一句帶情緒的話,讓他感到我對他的怨氣一直沒消。我是多麼不會説話!

  

  從濟南回北京之前,我見了父親的主管醫生,也見了醫院領導,詢問父親的病情,懇請他們千方百計進行治療。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為父親的事情這麼上心。但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便接到弟弟的電話,説爸爸去世了。後來我聽説,是弟弟妹妹作主,放棄了對父親的治療,因為一切治療都已經沒有意義,注射杜冷丁也無法止疼了,他們不願讓父親再繼續承受無謂的痛苦。這不禁又使我無限感慨:他們才是真正的孝子,才是與父親不僅血肉相連而且心靈相通的人。

  父親去世我沒在身邊,有人説,這説明你們雖為父子,卻沒有父子緣。我對這話深信不疑,一切都是緣,大概,我與父親的緣分僅限於此。上輩子,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這輩子大概也互不相欠。爸爸,就此永遠別過,無緣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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