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小憶
- 發佈時間:2015-10-30 21:30:52 來源:中國財經報 責任編輯:羅伯特
一句聊天中的閒問:“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小動物?”我的腦子裏出來就是它——小麻雀。
麻雀是與童年最近的外部世界。它從天上飛到面前,又嘰嘰喳喳地跳出你的想法,你的想法是“抓住它”。它像一個教員,是朋友也是對手。童年的淘氣和惡作劇,都與麻雀有瓜葛。用彈弓射出的小石子打碎鄰家的玻璃,其實是上了麻雀的當,麻雀讓你手癢,然後讓你的屁股被掃帚把狠揍一頓。把笸箕翻扣在一根小棍上,簸箕下面灑上米粒,這是捉麻雀的經典圖案,結局卻總是麻雀把米粒吃完了,簸箕的戰果是零。小麻雀大概算最聰明的鳥。距人最近,分享人的食物,卻不是讓人宰的雞和鴨。和人親密,只逗小孩玩,面對彈弓而遠離鳥槍。它知道彈弓後面是傻小孩,鳥槍的主人也絕不肯浪費昂貴的子彈獵殺一隻可以忽略毫無經濟價值的小麻雀。
小麻雀沒想到,有一天它們從小孩的玩伴,變成了“人民公敵”。書上怎麼講的,“晴天霹靂”。這霹靂是上課時老師的講話:“全國人民將開展轟轟烈烈的除四害運動。哪四害呀,不是地富反壞,也不是蔣宋孔陳,誰叫蔣宋孔陳?啊,你們還沒上歷史課,以後再説。四害是老鼠、蒼蠅、蚊子、麻雀。”麻雀一下子和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排在一起,日子難過了。老鼠知道挨打的滋味,不會輕易上街散步。麻雀自由自在幾十輩子,全民公敵的滋味它還沒有領教過。孩子們盼過老師給一人發一隻彈弓,打麻雀的戰場大顯身手。老師興奮宣佈的是另一種戰鬥:“明天上午全市總動員,消滅麻雀。全班都參與,負責校園球場,請大家帶上鑼鼓或者臉盆,還有竹竿和掃把,準時到校集合。”準點是幾點,現在記不起來了。記得那天集合完畢,老師神情莊重地拎著雙鈴鬧鐘。我腦子裏響起電影話外音:“準備開炮!”
鬧鐘鈴響了!分散在球場上的同學,咣咣地敲鑼,咚咚地打鼓,叮叮噹當地敲打銅盆鋁鍋,竹竿和掃帚伸向空中胡亂揮舞。此時在四週同樣響起奇怪而熱烈的聲音。什麼叫轟轟烈烈,經歷一場轟麻雀的人民戰爭,一輩子記住這詞兒!這是一座有百萬居民的省城,百萬人的吶喊,百萬隻盆和鍋的敲打,麻雀只能驚恐展翅四處逃竄。展翅容易,著陸困難,難於上青天。我這裡不是説反貪官,我是説那天的麻雀。飛上天就安全了嗎?飛又能飛多遠?當一座城市處處敲盆擊鍋,處處皆是竹桿和掃帚亂舞。“下來了!下來了!快趕走它!”,“飛不動了!飛不動了!掉下來了!”就這樣,不到一個鐘頭,全城的小麻雀,這些小人民公敵,像冰雹一樣砸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
戰鬥勝利結束。除四害運動的每次活動後,老師都要認真總結成果。打蒼蠅要用火柴盒裝上死蒼蠅上交,打老鼠要把老鼠尾巴上交,然後才鄭重地登上光榮榜。這次光榮榜上沒有數字,榜前的小桌子上擺了一長排小麻雀,這是全班,不對,是全市人民的光榮戰果。小麻雀雖然掉在校園球場裏,但把它們趕到這裡的是整個城市的居民啊。
好久,好久,我發現,這個城市的早晨沒有了鳥啼聲;好久,好久,我也發現,夕陽下原先黑壓壓歸巢的烏鴉再也看不到了。漸漸地這座城市的學校、機關和各種單位,習慣了用大喇叭告訴人們作息時間。
又過了幾年,在讀高中時,我在一堆“破四舊”的書堆裏,看到一本書。這書大概是美國一家智庫公司的外交報告,書名記不得了,封面封底都印著“內部資料”。隨手匆匆翻一下,竟看到關於轟麻雀運動的一段文字。大意説,這件看起來荒誕的轟麻雀運動,有力地證明了,新中國政權已經深入了社會每個細胞,並且有著超強的社會動員能力。本書作者的結論是,建議美當局不要支援台灣的蔣介石“反攻大陸”的輕率冒險。正讀得入神,有人喊:“不準看,那是封資修!”我的手一抖,那本書被鏟進火堆裏。誰説過,南美一隻蝴蝶扇動翅膀會引起一場風暴?我想,小麻雀那最後扇動的翅膀真的也扇動了大國搏奕的風雲。
忘記從哪天起,小麻雀不再列入四害名錄了。此處不叫平反,叫作與自然和諧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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