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的性與愛 30個墮胎的女孩
- 發佈時間:2015-10-14 09:24:00 來源:中國廣播網 責任編輯:羅伯特
淑嬋為23歲小彤拍的裸照,小彤拿著一年前懷孕時拍的B超,她對離開的“孩子”説:在你第一個忌日,我想與你合張影。
任何一種避孕措施都不能保證100%,女孩意外懷孕了,社會道德不應該再給她一個枷鎖,成為一個罪人。
2014年冬天,快從大學畢業的淑嬋有了關於畢業設計的最初想法,但幾乎沒有人相信她可以完成。她要找30位有過墮胎經歷的女性拍攝裸照,再記錄下她們的墮胎故事。她為這個畢業作品取名為《孩子,你是這樣離去的》。
身體是亙古久遠的戰場,福柯説權力和政治大規模地宰制和包圍著身體,而對於淑嬋而言,身體的意義在於,“女性從孕育,到人的生與死,經歷的苦難都會在身體上留下痕跡。另外,站出來講墮胎故事的女性本身就已經是坦誠相見了”。
12月17日,淑嬋在社交網路上發佈了自己的招募文字,配圖是為朋友小彤拍攝的裸照。照片中的小彤手拿一張B超圖。那是一年前她偷偷藏下來的照片,用畫框裱起來。在上一年的12月17日,她去一家小診所藥流了一個多月大的“孩子”。那時候小彤22歲,在學校意外懷孕了,男友不敢負責。小彤拍照時的想法是:“在你第一個忌日,我想與你合張影。”
招募資訊發佈後的第一個晚上,淑嬋就收到一個願意被拍攝女孩的短信。她叫小珊,兩人用短信聊至深夜。小珊在手機裏記下:“遇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聽的名字,淑嬋。”
淑嬋,當她想做這個項目的時候22歲,母親有些反對。她從小就把女兒往乖孩子的方向教育,甚至嚴格規定每天回家的時間。一個未婚女孩去做這種事情,母親心想,被人知道了不太好吧。
一週之後,淑嬋先與小珊見了面。1994年出生的小珊,一年前做了人流手術。手術前一天,前男友喝醉了打給她,就説了一句:“不要恨我。”後來也沒有勇氣陪她去醫院。當她進手術室時,陪她的閨密在外面大哭。之後的一年裏,她飽受後遺症的折磨。
鬼節的時候,小珊的現男友陪著她,到處買衣服燒給“小孩”。“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初不放開TA,TA已經會看著我笑了吧,會知道我是TA的媽媽了吧。”小珊對淑嬋説。
告別的時候,子宮炎症導致的小腹疼痛已經讓小珊直不起腰來。關上電梯的瞬間,淑嬋在電梯裏大哭起來。
隨後她又趕回北京,給已經見過面的“天使”拍照。1990年出生的“天使”是個天主教徒,19歲還是高中生時,意外懷孕。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我孩子的爸爸怎能是這個人,我要和他分手!”
她並不喜歡當時的男朋友,心裏掛念著另一個暗戀了6年的男孩,直到現在,她還保留著他當時送的手鍊。
她和男友是四處借錢做完人流的。聽當時在場的人説,手術後意識模糊的她,抬手給了男友一個耳光。她如今已不記得那天是幾號,跟“孩子”有關的一切,她都沒有留下。從那之後,她再也不敢去教堂做告解,她相信每一個來到身邊的人都是上帝安排好的。
“孩子不是用來打掉的,是用來生下來的。即便去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補品,那也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其實是,讓這個孩子從來沒有存在過”,“天使”對淑嬋説。
拍照的時候,“天使”手上拿著的,是那根珍藏的手鍊。
胎兒是生命嗎?
採訪進行到將近一個月,淑嬋的同專業師姐,女權主義者肖美麗聯繫到了她,肖美麗是女權行動派裏的代表人物,幾乎周圍每一個關於女性主義的話題討論都有她的影子。1990年出生的肖美麗,曾經從北京徒步到廣州,想要打破女生不宜徒步、不宜冒險的偏見;作為同專業的師姐,她和淑嬋一樣,都嘗試用身體來表現女性。
她曾經和朋友打賭,在微網志放自己的裸照,看會不會被刪除。全白的背景前,鮮艷的紅唇,向外平靜凝視、有一點點斜睨的眼光,裸露的胸口前用馬克筆挑釁地寫著“家暴可恥、平胸光榮”。她面對鏡頭,坦然接受注視的眼光,她明白自己正在被看,但又要把這眼光抵禦回去。彼時,她還頂著一頭短髮,而兩個月前,因為不滿高校招生的性別歧視,她和朋友一起剃了光頭抗議。
幾乎就在肖美麗聯繫她的同時,淑嬋的導師也推薦她去找肖美麗,因為“她對女權有了解”。但最初,淑嬋並沒有把自己的項目和女權聯繫在一起,她不太了解女權主義的理論到底有哪些。“有的人支援墮胎,有的人反對墮胎,那我到底是女權還是不女權呢?”
她們約在肖美麗的工作室見面。“我當時基本上是聽傻的狀態”,淑嬋説,“身邊全是女權主義者”。
女權主義者們首先對她提出了質疑,“你的題目有問題,怎麼能説是孩子呢?”淑嬋從沒想過分歧會從這兒開始。“孩子”在她看來,只是對胎兒很普遍的稱呼。
“胎兒不是生命,所以不能用惋惜孩子生命的方式來講述女性墮胎的故事”,肖美麗説,“你考慮過你的展覽中許多參與者都會懷念自己的孩子,會造成‘墮胎恐懼化’嗎?”
“墮胎恐懼化?”,淑嬋一臉疑惑。
“‘墮胎恐懼化’就是人們過分製造和擴大墮胎對女性身體的傷害。因為墮胎背後還有‘影響女人生殖力、生育品質’的暗示,再往後就是女人的價值與‘生育力”“身體’的綁定。不然,為什麼沒人討論扁桃體手術呢?如果一位正打算墮胎的女性看了你的展覽,她會作何感想?從你的題目到小彤的案例,都很容易讓旁觀者滑向不能傷害生命、揪出加害者的負面情緒中。”
“最開始策劃這個項目時,我的確是抵觸墮胎的,但後來發現它並沒有絕對的對錯”,淑嬋回應。
“你想要討論墮胎的話題,就必須明確立場,回答它的本質問題:胎兒是不是生命?”
在這個問題上,肖美麗向來立場明確。她曾跟香港作家廖偉棠在微網志上爭論胎兒是不是人,廖偉棠説:“不知道你是否懷孕過,只要你撫摸過輕輕動彈、會趨光的胎兒,你就不會説出這句話。”肖美麗當時答:“你也沒有懷過孕吧?”
而在那個夜晚,那個地點,淑嬋給的答案是:“我沒辦法回答……沒辦法回答。”
雖然她為女權主義者的行為感到振奮,但她始終隱隱覺得,自己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去探索。
被壓抑的需求
在大多數採訪對象中,未婚女性都會談起失去孩子的痛苦,22歲喵喵是很例外的一個,她跟淑嬋説:“有時我甚至會覺得,這(墮胎)是我成長過程中比較好的經歷。”
她是在18歲時墮的胎,彼時生活一片混亂。和墮胎並行的,還有在醫院做癌症手術的母親,和即將到來的高考。喵喵發現自己懷孕時,本來有點竊喜。但她和男友都認識到無力撫養小孩,於是決定墮胎。這件事情被高考的緊張感沖淡,直到很久之後才會想起來。
因為這件事情,喵喵和男友的關係反而更好了。沒有出生過的孩子,變成了他們之間的紐帶。直到目前,手術似乎也沒有給她帶來身體傷害。
“我覺得有些女孩之所以因為失去孩子而痛苦,其實是因為沒有得到男方對她付出的肯定,因而將其歸結為失去骨肉的痛苦”,淑嬋説。
她又去重慶和驍紅見了面。兩人同為1992年出生,聊起來沒有拘束。編劇專業出身的驍紅,每句話都像抒情散文。
在高考復讀那年,驍紅愛上了為她補習的老師。老師大她十歲,已婚。上大一時,驍紅獨自去西藏,遇到另一個男孩,懷上了她的孩子。從懷孕之初,驍紅就沒有考慮過是否要留下這個小孩,因為“孩子爸爸不是我愛的老師。所以TA生下來一定會秉承那個西藏男孩的幼稚自私。如果是我老師的就不一樣了,TA一定會很有靈性、很追求美、很嚮往自由”。
拍照的時候,驍紅抱著一本記錄著對老師感情的日記本,上面寫著:“太陽和石頭永遠都是情人。”如果懷上的是老師的孩子,她説克服萬難也會留下。
淑嬋還遇到過1990年出生的Kym。Kym在美國讀書時,通過微信“附近的人”認識了David,並對他産生了愛慕。但David已經結婚了。美國的生活一直不太順利,在Kym回國前的最後一晚,她與David發生了關係。一個月之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時空的自然斷裂,讓Kym一直都很清醒,她自己吃了流産藥。
被拍攝時,Kym拿起波伏娃的《第二性》。在最艱難的日子裏,她一直在讀這本書,“感覺是它為我那段人生畫上了一個句號。”
畢業展覽完成了幾個月後,Shelly才找到淑嬋。“她是個很可愛的姑娘”,盧説。1991年出生的Shelly,在她面前數了數和自己發生過性行為的陌生人,三十多個,大多是通過陌陌豆瓣等認識的。她懷孕了,在手術前仍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最後,是作為婦科醫生的母親親自給她做了墮胎手術。
其實,母親常常跟她講不安全性行為可能會有的後果,也告訴過她墮胎可能會有的傷害。但就像一種無法控制的反叛,Shelly需要靠這樣的方式來抒發自己由來已久的壓抑。
“她情緒上一直很開心,跟我講怎麼認識這些男生”,淑嬋笑笑:“一直講到她姐姐問,你真的不打算要這個孩子嗎,她才在我面前流了淚。”
今年八月,淑嬋路過李銀河的講座,聽到她説:“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可以把性看成一件美滋滋的事情了,但對性用品的需求是被壓抑的。”
她又想起了Shelly。
淑嬋的項目還在繼續,她想可能再做十年也不一定。她印刷的小冊子,已經賣了400多份,所剩無幾,但母親始終沒有看過她的作品。
她現在特別希望自己可以早點結婚,早點有小孩,女孩們的故事讓她覺得這種安全感來之不易。有時候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女孩,她也會想像,她是不是有相似的經歷。
她很認同女權主義者們告訴她的:“任何一種避孕措施都不能保證100%,女孩意外懷孕了,社會道德不應該再給她一個枷鎖,成為一個罪人,女性應該有自主的生育權。”
肖美麗覺得:“淑嬋還是落腳到情感方面,我沒有説服她”,在淑嬋看來,她本來捧著一株小草,想尋找另一株,沒想到走著走著,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森林。“或許十年後,又不一樣了呢?”
文章來自《南都週刊》第857期封面報道。原創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歡迎分享到朋友圈。如想取得授權請郵件:smwnewmedia@163.com(南都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