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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百靜懷來公

  • 發佈時間:2015-05-25 17:25:14  來源:中國財經報  作者:佚名  責任編輯:羅伯特

  今年春冷,已是四月中旬,深夜為長篇小説魯迅傳《苦魂三部曲》殺青而緊張寫作時,還得穿上冬天的羽絨服。為了這部構思數10年、著筆13年的最後的“功夫書”,能夠在辭世前完稿,我拒絕了其他一切來往與邀約。

  上午晨睡之後,即將開始新一天的《苦魂三部曲》寫作,突然收到快遞。是一包書,包裹得整整齊齊,裏三層外三層,嚴嚴實實,足見寄者的鄭重。好不容易打開來,見是《來新夏隨筆自選集》,裝幀精美,印製豪華,上海人民出版社新春出版,分《説掌故·論世情》《書卷多情似故人》《問學·訪談錄》三大精裝本。

  我不禁驚住了!立即停下要啟動的工作,翻閱這部珍貴的大書。來公慈祥、沉靜的面容浮現在眼前,仿佛老人自天上歸來,又與我促膝談心,説古論今……

  《説掌故·論世情》,主要收錄講説歷史掌故和人情世事的隨筆。許多歷史的隱秘,世人並不知曉,但經博學廣識的來公輕輕幾筆,就點透了。譬如《番薯的引進》,大家都常吃白薯,卻不大曉得其來歷。來公則以他豐富的歷史知識和對史籍雜書的熟稔,清晰明瞭地擺出幾種歷史説法,然後肯定番薯是明萬曆年間從東南亞傳入中國的。《故宮與遜帝》,介紹了清帝退位後的隱秘生活,通篇絕無歷史教科書式的生澀,活潑潑地講出了鮮為人知的歷史真實。這説明來公雖為書生,但並不“迂”。如《論世》篇中的《摘掉“迂”的帽子》所説,對世上的虛情假意,不可當真,以免遭人愚弄。“作為知識分子既不以‘迂’自喜,也不接受‘迂’的過獎,要自己摘掉‘迂’的帽子,做個通達、明理、務實的知識分子。”

  《書卷多情似故人》中,《知人》篇中講了他所深知的歷史上的人物和現實中的友人。如《范老的“二冷”精神》,記述了他的碩士導師範文瀾先生從提倡“坐冷板凳”和“吃冷豬肉”的“二冷”精神,到踐行“板凳寧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的過程。以自己親身的體驗,説明瞭治學的道理。《穆旦的半生悲歌》,則講述了自己“文革”中與詩人穆旦結成“一對黑”勞動改造的經歷,使人們看到大詩人穆旦生前是怎樣喝那滿滿一杯苦酒的。不覺中産生了對歷史的深省。《讀書》篇中,來公作為大藏書家和大讀書人,談了自己的書緣和讀書的要領。

  《問學·訪談錄》,講述了來公自己的學術歷程和歷來往事以及治學的體會。

  早在十年前,我就對來公的隨筆非常注意。但只是從報章上散見他的一些文章,讀了幾本集子,據此寫了《晚景能否來新夏》,發在2004年9月22日《中華讀書報》“文學”版上,排在頭條,還鑲了“花邊”。來公為之一喜,視我為知音。此文認為來公“衰年變法”,大寫隨筆,“猶如夏天青翠欲滴、枝繁葉茂的綠蔭,給人以長者的呵護與智者的啟悟;不像早春那樣,雖然在原野上透發一派新綠,但是終究未成大氣象;也不似中秋那般,縱然月圓氣朗,果實纍纍,然而究竟已近歲末,後勁不足了。來公是八十初度‘老來旺’,底氣充足,心神清健,正處於夏天,而且是新來的夏天!”這回又讀了分類清明的三本自選集,感到從來公那裏得到的教益更為明晰、系統了。像這樣講史論事、淵博深厚又信手拈來、舉重若輕的隨筆集,必定傳世,很難有人超越。

  2006年12月7日,中華書局為他和馮其庸、戴逸等八位老學者的“皓首學術隨筆叢書”舉辦座談會,他赴京前,一再叮囑:“把張夢陽找來一見。”中華書局費了許多週折,又聯繫社科院,又尋覓文學所,終於問到我的手機號,告知我一定與會。於是,我冒著嚴寒到中華書局參加座談,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面晤了來公。見他雖年過八旬,卻精神健旺,身著咖啡色西服,風度儒雅,談吐博達,給人以溫潤的親和感。以後常通電話,不斷收到他親筆簽寫的新著,但總未能謀面。本想《苦魂三部曲》全套三部八十余萬字完成後,特地赴津贈他。電話裏他也有信心活到百歲,誰想到竟突然駕鶴西去……

  來公1923年出生於杭州市一個清貧的知識分子家庭,幼年隨祖父來裕恂開蒙讀書。來裕恂是清朝末年經學大師俞樾的弟子,是造詣深湛的文學史家,潛心寫過《漢文典》《中國文學史》等很多著作。來公幼年時期是在祖父身邊成長的,祖父指導他讀了很多蒙學讀物,諸如《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直到來公離開祖父和父親到了北方,祖父還不斷寫信教導他應該讀什麼書。三本自選集收錄了來公八十多幅照片,我認為其中來公六歲接受祖父啟蒙教育時的騎木馬照片最為珍貴,也最為耐看。從六歲小來公稚氣又自信的小臉龐上,就可看出這孩子長大必有所造就——事實果然如此!

  來公于1942年考入輔仁大學歷史系。那時候的輔仁正處在高峰時期,名師雲集,像陳垣、余嘉錫、張星烺和啟功諸先生都在學校任教。輔仁是所小而精的學校,校舍並不大,但是學風很樸實。當時每個班也就十幾二十個學生,基本上每個學生都能得到老師的親自教授,師生關係很密切。輔仁的史學特別強,校長陳垣先生就是史學大家,目錄學家余嘉錫也親自給學生授課。

  當時正是抗戰最艱苦的時候,社會經濟很差,家裏也比較困難,來公在輔仁連續四年獲得一等獎學金。每次獲獎都會有一個獎章,上面刻著一個“勤”字。他就靠著獎學金的資助,堅持畢業,以後數十年勤奮讀書、寫作,直到91歲逝世前半小時還在工作,終於成為“縱橫三學”、隨意恣肆的傳世大家。

  來公不僅學術根底厚實、廣博,而且心中深藏著如鮮花、朝露一般散發濃郁清香的人情味。2013年早春,我在孤病中一人度過春節,想起40年前在農村教書時遇到的奇男子和奇女子,情不可抑,寫出敘事抒情長詩《謁無名思想家墓》。有兩家詩歌刊物很是欣賞,想用,但因為長詩寫的是“文革”中的經歷,到底未敢刊出。我只好自印若干本,寄給來公兩本。未曾料想很快收到他的來信,這位早已把人間滄桑視為浮雲的老人,説出了不尋常的讀後感:“你撥動了我的心弦,終於讓感情的死灰複燃。我感動了,哭了,流下了久已枯涸的淚水。”還説,“我早已不哭了,因為我經歷了太多的折磨,太久的不公,但是我懦弱不會反抗,只有‘引頸就戮’,人家説我什麼,我都會笑臉相迎,把淚水倒流進肚裏,但你的詩掘開了我心靈的缺口……因為,它讓一位已經淡定、漫步走向百歲的老者,在行程中感動了,停下腳步,回頭再審視……”來公把讀《謁無名思想家墓》後給我回信的事情,寫成了隨筆《感情的死灰複燃》,發表在2013年7月9日天津《今晚報》上,又收入這部隨筆自選集《説掌故·論世情》的《論世》篇。浙江湖州學人張建智先生在悼念來公的文章中説,來公最後給我的這封信,才真正説出了他的心裏話,是“史家之絕唱”。

  正是因為心靈相通的緣故,一年前3月31日晚,收到來公夫人焦靜宜女士短信,告知來公逝世的消息後,我為之大慟,痛哭不止,給所有相關的朋友發去哀告。

  在此春夜百靜之中,我深切地懷念著來公……(張夢陽,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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