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下漫筆

　　文·胡一峰

　　女兒今年5歲了，從小喜歡去動物園，動物園的動物中，最不待見的是狼。去的次數多了，我也發現狼舍外的小遊客很少。出生在城市中，孩子對“狼”的印象主要來自“灰太狼”或“狼外婆”，這些“狼”不但沒有野性，而且文化味十足。

　　長期以來，狼的文化形象確實不佳。《辭海》對狼的解釋是“畜牧業的主要害獸之一”，最直白地説出了人討厭狼的原因。相書中有所謂“狼顧之相”，指那些身子不動就能大幅度地扭轉脖子向後看的人，此乃大姦大惡之相，據説三國時期的司馬懿就是這副尊容。大概從漢代開始，狼作為姦猾之徒的代名詞，就在儒家思想為主導的漢文化中定型了。明代馬中錫寫的著名寓言《中山狼傳》，使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成為恩將仇報的經典案例廣為流傳。《紅樓夢》裏金陵十二釵的判詞，賈迎春那一頁畫了一匹撲向女子的惡狼，判詞為“子係中山狼，得志便倡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明代謝肇涮還把豺狼虎豹作過一番比較。他説，“江南多豺虎，江北多狼。狼雖猛不如虎，而貪殘過之，不時入村落竊取小兒，銜之而趨。豺凡遇一獸逐之，雖數晝夜不捨，必得而後已。故虎豹常以比君子，而豺狼常以比小人也。”也就是説，狼是動物世界裏的“小人”，即便在兇惡的獸類中也是等而下之的。

　　狼叼走孩子的故事並不罕見。魯迅先生的小説《祝福》中，祥林嫂的孩子阿毛本來萌萌地在凳子上剝毛豆，卻被惡狼叼走吃了，這也成為祥林嫂人生悲劇的轉擇點。不過，有的時候，狼叼走了娃娃並不享用，反而當作狼崽子來養。“狼孩”在世界上不少國家都出現過，最著名的一例發現于1920年的印度。狼孩的存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古羅馬建城的傳説。據説，羅馬城的建立者羅慕路斯和雷莫斯，嬰兒時曾被扔進河裏，為母狼所救，喝狼奶長大，狼也因此成為羅馬城的標誌。

　　有一些古代部落把狼作為圖騰。在太平洋沿岸的一些印第安人部落，以及土耳其、北美、俄羅斯等地一些草原部落，都把狼視為英雄的象徵，作為部落的圖騰。

　　我國史書中關於“高車族”的記載説，匈奴單于生有兩個女兒，容貌美麗，當地百姓交口稱讚。單于信以為真，還頭腦發熱地想，我這兩個漂亮女兒，可不能嫁給凡人，要許配給上天。於是，找了一處荒漠之地，築起高臺，把兩個女兒扔到臺上，祈禱説：上天啊，請快來迎娶她們吧！可是老天意志堅定，美色當前，不為所動，一連三年，不理不睬。某天來了一隻老狼，在姐妹所住的高台下日夜“引聲長歌”，還在台下打洞築窩盤踞下來，怎麼也不肯離去。妹妹看到了就説，老爸説要把我們許配給上天，現在狼來了，是天意啊。説完，就要下臺來跟狼走。姐姐不禁大驚失色，妹子這口味也太重了，趕緊對她説，這狼可是畜生啊，嫁給它實在有辱父母名聲。但妹妹還是和老狼成了婚，後來生兒育女，繁衍生息，這就是高車部落的由來。據説，高車人喜歡嚎叫，就像他們的老狼祖先一樣。據説，所謂“引聲長歌”和“狼嚎”，其實是蒙古長調和喉音唱法。説高車，大家可能不太熟悉，它還有個名字叫“敕勒”，著名的《敕勒歌》就出於此。好在這些只是傳説，不能當真，否則，“風吹草低見牛羊”，就不是歌頌美景，而是美食當前的狼心大悅了，多麼破壞情調啊！

　　史書中還記載，突厥的祖先也是由母狼養大的，長大後，又和狼成婚。母狼懷孕生下十男，後來逐漸興盛起來。蒙古族説自己是“蒼狼”和“白鹿”的後代。不過，漢族人的古代史書對少數民族的記載多有佔筆頭便宜甚至抹黑的地方。有的學者指出，所謂“蒼狼”並非“狼”，而是人名。這就好比假設有人叫作“王大虎”“李阿鼠”，他的子孫卻不會自認是老虎或老鼠的後代道理是一樣的。

　　歷史地看，某個部落的圖騰或標誌往往與該部落的生存環境、生活方式有很大關係。草原部落以遊牧為生，和狼接觸較多，對狼的了解最深，感受到狼的威脅也更真切。崇拜狼，最初或許並非出於喜愛，相反，是源於深深的生存恐懼。就像很多時候，人們對領袖頂禮膜拜，表面上當神來愛戴，內心深處恐怕當狼來畏懼。

　　時至今日，狼已不能對人造成威脅了，反倒是人把狼逼到了滅絕的邊緣，狼也成了一個自然環保的話題。如果狼有文化，或許倒會把人作為自己的圖騰。不過，真實的狼雖已退居到動物園，成了不受孩子待見的玩物，社會上卻還有像狼一樣的強惡勢力。人雖不再把狼作為圖騰了，但在很多人心中，狼還是強者的象徵，“狼性”依然值得讚美。這種讚美本質上體現了勝者為王的心態。而一旦把“勝者為王”當作天經地義的處世法則，離“勝者為狼”的現實也就不會太遠了。但是，國之強大與否，或許可以強者有多強作為參考，但強大不等於文明，尤其是以狼為標桿培養強者時更是如此。文明與否，更關鍵的還是看弱者在社會中的處境。所以，還是對強狠的狼保持一份警惕，多關注一下如羊般弱勢的生靈吧，不僅是在生態環保的意義上，更是在社會人倫的意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