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間打敗的故鄉
- 發佈時間:2015-02-25 09:38:28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羅伯特
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故鄉無路可走,但眼前的事實差點兒就是這樣。通往老房子的3條路,有兩條已完全被草木封鎖,僅剩的暫且可繞行的路,竟也荒草叢生。
實際上,5年前情況就已經這樣了。只是今年,有個女人顫顫巍巍地拄著柺棍兒站在山坡上,當她遠遠地有氣無力地喊我的小名時,我才認出她是當年村裏公認最壯實的女人。看到比我母親略年長的她,剛剛年屆六十已衰老至此,我忍不住一陣心酸,隨即無可奈何地意識到,我的故鄉徹底被時間打敗了。
時間先是打敗了老房子。
在倚山而居的自然村落裏,我們家位於最靠近山腳的一條居住線上。1984年夏秋之際,開始有人家搬進城,這條線上前前後後住過的12戶人家,如今空無一人。除了有兩三處房子勉強可以住人,剩下的老房子,或搖搖欲墜,或已坍塌,或早已變為菜地、麥田和桔園。在植物恣意生長的土地上,外人絲毫不會看出這裡曾經有人居住的痕跡。
時間隨後打敗了老房子的主人。
在回鄉上墳的車上,父親一路講的是村裏村外同齡人的死訊,大都因癌症而不治。我對這些人的記憶,停留在十年甚至二十年前。而能被記住的,大多是方圓幾十里呼風喚雨或性格突出的“人物”。他們有些人進了城,有的人依舊留在農村,但他們結局大致相似——當年的狂放、不羈乃至霸氣,先後都被時間抹去,歸攏于山坡上一座座小小的墳頭裏。
時間也打敗了老房子主人們的恩怨。
這些曾經在鄉間田頭為了一棵樹、一厘地而寸步不讓的男人女人們,先後成了“城裏人”。置身於陌生而廣闊的城市空間裏,他們覺得天地頓然開闊。再回望與自己幾無利益瓜葛而草木依舊的鄉村時,他們像城裏人一樣,看到的不再是殘酷的叢林法則,而是溫情的叢林記憶。那些當年抄起鐵鍬在房前或壟間打得頭破血流的人們,在城市街頭偶遇或回鄉祭祖重逢後,已然能微笑致意;他們的後代則繼續在城市裏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嘲笑父輩們的目光短淺和不識時務。
留在村裏的為數不多的人家,反倒一如既往,偶爾會因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起爭執,不肯在村裏村外丟面子,有時會找到城裏的舊人來求證論理、主持公道。“城裏人”自然知道,農村沒有一些城裏人想像的那般詩意、淳樸和美好,甚至更多的是叢林法則式的愚昧、狹隘和殘暴,但他們仍會以過來人身份,勸導執拗不化的鄉親,今天所有的斤斤計較,將來都會雲散煙消,被時間一一打敗。
的確,在他們成群結隊決定告別農村生活那一刻起,故鄉就註定要被時間打敗了。
越來越多的人搬進城後,村裏再也組織不起護渠、引水、修路、挖井的隊伍。半山腰處,夏有蛙鳴冬有薄冰的池塘最終乾涸,山腳下的溪邊再也不見用棒槌捶打衣物的女人,通往田地的道路逐年垮塌荒廢,村頭洼地的水井漸漸被淤泥石塊填埋。
時間打敗了這些屬於農村的公共設施,也就從根基上瓦解了鄉親們的生産生活方式,即便是村裏最強勢的男人和最壯實的女人,也只能自生自滅。被扼住咽喉的故鄉,只能茍延殘喘。
春節前不久,舅舅幫人忙把他們村的一位鄰居送上山了。根據老家的習俗,須成年男性為逝者抬棺。原本就不大的自然村裏,即使從鄰村請人,也很難找夠8位成年男性,於是60多歲的舅舅就成了“壯勞力”。30年前,抬棺的是他和他年輕力壯的同齡人;30年後,他沒想到村中會無人,自己還不得不“搞這事”。
“村上死個人,眼瞅著就抬不上山了。”在他們這茬人嘴裏,這是形容故鄉衰落的最有力道的話;而在心裏,這句話也時時讓步入晚年的他們不安和恐懼。
時間就這樣打敗了他們這代人,也打敗了故鄉吐故納新的能力。我一度以為,逃離農村的人們會擺脫被打敗的命運。
只是現在我才發現,告別鄉村進入城市的我們,其實和他們一樣被時間打敗得潰不成軍。不滿三歲的女兒,不知祖墳為何物,站在墳前喜笑顏開,徒留我和父親神情凝重;望著車窗外連綿不斷的丘陵山峰,她隨口而出的是“小烏龜爬山坡”;望著那個喊我乳名的老奶奶,她一臉茫然。眼前的老人孩子,對她來説,全是陌生人,倒是鄰居養的一隻踱步的公雞和幾隻母雞以及拴在樹下的山羊令她興奮,那是她在電視和手機視頻裏認識已久的“朋友”。
她不知道,在故鄉被時間打敗之後,我和她都將成為回不去故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