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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捕手高倉健

  • 發佈時間:2014-11-22 01:31:18  來源:科技日報  作者:佚名  責任編輯:羅伯特

  文·葉開

  ■文心走筆

  我才想起第一次看見高倉健,是在樹上。

  1978年,我9歲,正愛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我的童年記憶,是常常挂在樹上,像一隻絲瓜倒挂在藤上,望風而長。談不上粗野,也沒有悲慘,只按照生長慣性,就那麼眺望著遠山近水,身體裏自有神秘力量主宰一切。那時沒有電,沒有娛樂,一入夜,四週就黑如鍋灰,寂寞得連村裏的狗都懶得吠叫。

  我父親擅長講故事,在每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為我們驅散這個世界的詭秘靜默。我記憶中有番石榴飄香,有驅蚊濃煙滾滾,故事裏有傳奇,敵人、鬼子、壞蛋、英雄輪番上演。週末,大人聚在一起,點汽燈,打牌,賭錢,小孩子和蚊蟲一起圍著他們看熱鬧,幾條狗在旁邊閒逛。隔一段時間,會有戲班子來演木偶戲。有個古老曲目《岳飛戰楊幺》大家百看不厭,岳飛朱色大臉,背挂五色大旗,威風凜凜,聲若洪鐘。楊幺也背挂好幾面旗子,黑色大臉。這個曲目可能是來自《説岳全傳》,當時認為楊幺是農民起義,而課本裏説岳飛是民族英雄。哎呀呀,我們腦子全亂套了。但是觀眾是齊聲喝好!我家鄉在雷州半島,山高皇帝遠,觀念跟不上時代狂飆,因此有了一些落後的好處。

  我的少年時代就是這樣的,有風,有雨,有幻想,還有胡思亂想。

  我們連看電影,都是在樹上。

  鄉村看電影,銀幕挂在打谷場兩棵樹上,或挂在大穀倉背墻上。我們小猴孩個子矮身體弱,完全處於弱勢。到最前面太靠近銀幕只能仰頭90度看一塊斜布,不甘心。站在人群背後,踮足腳跟也看不見半片銀幕,鑽進人群呢,可能會被粗野大人夾在褲襠下羞辱。我們自有妙法,避其鋒芒,轉而上樹。連正面的樹都被佔滿時,我們會跑到銀幕背面,反著看電影。在背面看電影,有特殊的樂趣。一切都是反的,字幕是反的,人的位置是反的。還有我們的心情,也是反的。有時事情,反著可能看到真相。

  電影放映員像微服私訪的首長,通常威嚴沉默,由幾個村裏的頭面人物引導著劈開人群,進入搭著桌子的放映中心。在他安裝放影機前,我們已經事先佔領了四週各棵大樹好杈。樹下,方圓十幾裏地的村民們濟濟一堂,自帶板凳小椅子,像大猩猩一樣坐著,黑乎乎腦袋如田裏熟睡的西瓜。村支書手執一桿水煙筒,領幾個惡漢維護秩序。他們手裏拿著長竹竿,走來走去,四處照看,誰站起來就冷不丁掃一竿子,把腦袋搟平齊。有時候,被掃腦袋者不服氣,吵嚷幾句,場面近乎失控。

  我們遠離主戰場,只管在樹上看熱鬧:既看電影,也看觀眾。在鄉下,看露天電影是一件大事,一切都進行得熱火朝天——放影機吱吱作響,放映員嚴肅地安裝膠片,幾位民兵警惕地防止特務搞破壞,人們交頭接耳,嘰裏呱啦,整個打谷場吵鬧喧天。三姑六姨大伯四叔的聊得熱火朝天,傳説今天放一部外國新片。

  《加裏森敢死隊》?《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大篷車》?都不對!我已經記不清楚了。這些影片可能都是在《追捕》之後引進的,也可能是在之前。

  放映機突然發出一道白光,衝破黑暗,傾瀉在銀幕上。銀幕下兩旁大喇叭首先播放起《東方紅》,群眾們立刻鴉雀無聲,水落石出。接著是紀錄片,向陽公社喜迎地瓜大豐收!蜜蜂的奧秘。

  就在這個複雜的時刻,我們看了日本彩色故事片《追捕》。

  這是一部必將被我們傳頌很久的影片。《追捕》徹底顛覆了我們的想像力,猛烈掀翻了我們的成見,深刻地打動了我們愚鈍的心靈。

  當講著一口純正普通話的日本型男杜丘、靚女真由美聯袂出現在銀幕上時,我們都驚呆了。高倉健是那麼高大、壯碩、硬朗、堅毅,板寸頭是那麼有型,風衣是那麼飄逸,他和真由美騎馬飛奔的姿勢是那麼的、那麼的瀟灑無敵。一陣陣的驚呼和長嘆,從我大姐和她的死黨們那裏傳出,一陣陣欣喜和幸福的感嘆從二姨和她的死黨那裏響起。

  我還小,不明白大人們為何會激動得滿場驚呼,好像熱鍋裏的螞蟻。我也不明白散場後人們為何久久不願散去,在夜色中像螢火蟲一樣神神秘秘。我也不明白為何大姐的團夥和二姨的死黨們竟然激動地討論著如幹柴烈火,差點發生了打架鬥毆。那之後的一個星期內,我們村的適齡女青年一想到杜丘,都激動不已,以至於熱淚盈眶,像剛下蛋的母雞一樣歡快地飛上高墻。

  《追捕》徹底地顛覆了我們固有的認識,猛烈地振蕩了我們的五臟六腑。我們這才知道,英俊是這個意思,漂亮是這個意思,情感是這個意思,承擔是這個意思,堅毅是這個意思。所有這些意思,對我們都有嶄新的啟蒙意思。

  震驚的另外一個原因,是這部影片來自日本。我們這才發現,原來日本人不都是長得歪瓜裂棗,動作搞笑的笨蛋日本鬼子,還有那麼睿智、那麼沉著、那麼男子漢的高倉健形象,如旋風一樣在我們村的操場上刮了一遍,又在我們的夢中颳起各種風暴。高倉健和真由美把一種真實的、正確的、令人信服的美學,贈送給我們。在綠色倣軍服遍天下的時代,衣著時髦的高倉健和飄逸瀟灑的真由美,不僅是美的傳播者,也是哲學啟蒙者。而且,正如我太太所説的,竟然還有人名字叫“真由美”!這也太震驚了!那個時候全中國女青年都叫小芳、小娟、小紅,誰想到竟然有人叫這樣的名字!據報道説,當時全國適齡女青年大多喪失了自己的立場,竟一邊倒地傾慕這位日本銀幕男子漢,對土産男性産生了嗤之以鼻的態度,好事者還發起了“尋找男子漢”運動。高倉健的熒幕旋風,直接摧毀了當時流行的奶油小生,中國式高倉健紛紛誕生。但我們失望地發現,土産男子漢形象多是惡霸地痞和流氓,形象歪瓜裂棗,行為十分調戲婦女。

  有家服裝廠機智勇敢地生産了十萬件杜丘款風衣,不到一個月就銷售一空。

  被十年文革遮罩已久,我們那時有多少人看到過這麼直入人性,引發普遍共鳴的影片?後來,我們看到了中國本土的影片《戴手銬的旅客》,覺得多少有些《追捕》的影子。在此之前的電影,無外乎《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平原遊擊隊》、《鐵道遊擊隊》、《洪湖赤衛隊》,還有《白毛女》《紅色娘子軍》《小兵張嘎》。這些電影翻來覆去地放,故事情節我們瞭如指掌。例如,《地道戰》裏鬼子指揮官屁股被瞄準時,我們全場哄笑,覺得日本鬼子實在是蠢笨滑稽搞笑之極。這樣弱智的敵人,被我們英勇無敵的民兵玩弄于地道與地雷之間,竟然還敢傻乎乎地侵略中國,實在可惱,可嘆,可笑。

  生長于偏僻鄉村,幾乎沒什麼書可讀,我們這些眼界狹窄的鄉村少年,連幻想都是貧瘠的。我們對美好事物的幻想,都難以超出自己被禁閉的心靈,難以離開池塘、榕樹和天空流雲,還有大人們刷在墻上那些殺氣騰騰的大字。

  高倉健和他的《追捕》,給我們打開了一扇天窗,讓我們真正地看到了藍天白雲。我們這才知道,真正美好、感人的藝術,是要建立在真情實感之上的。真正的美,真正的善,有著跨越國界的歷史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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