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爾多斯悲喜劇:倖存下來的“富豪”並不多
- 發佈時間:2015-07-26 07:31:21 來源:東方網 責任編輯:張明江
邱天味已經沒有了大幹一把的豪情壯志了。在京城某高校學習完“老闆班”課程後,他再次回到鄂爾多斯,重拾過往的建築生意。不過,與過去拼命接工程不同,現在他只挑能付現的業務。不提前支付工程款,再大的工程他也不接。
這位少壯派老闆在親歷泡沫破滅後,行事已經變得非常謹慎。“一次不經意的投資,可能會讓你一無所有。”他説,身邊活生生的案例太多,自己不得不自我保護。
在這座西部邊陲城市,許多人借助煤炭、房地産快速富裕,但當其後出現煤炭價格大跌、房地産泡沫破滅、高利貸斷鏈後,這批幸運兒中的大多數遭遇了“財富過山車”式的跌宕起伏,像邱天味這樣倖存下來的“富豪”並不多。
未來的路,仍要繼續走下去。但邱天味幽幽地説:“現在只能是邊走邊看。”
被壓抑的投資衝動
記者致電邱天味時,他和好友正在高爾夫球場練球。曾經躊躇滿志的他,似乎已經習慣於現在的閒適,他不認為這是玩物喪志。投資法則告訴他,在經濟環境不好之時,任何投資都可能遭遇血本無歸。適當的等待,比行動更為重要。
很多煤老闆持同樣的心態。來自央視的報道稱:鄂爾多斯區域內的煤礦,今年上半年有一半已經停産。有當地煤炭從業者甚至估計停産比例接近70%。繼續維持生産的煤礦,並非因為利潤,而是無法承擔重新開工的成本。
不過,邱天味確實有點按捺不住,這種閒適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多年。在撤離鄂爾多斯房地産市場後,他在北京高校充電了幾年,直到畢業,一直閒得內心發癢。
“我回到鄂爾多斯後接了些小項目,還是以前的建築裝修工程。”邱天味説,現在經濟環境不太好,做什麼都有風險,不做也不行。他現在做的都是私人工程,要求業主能現付工程款。政府工程基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
這與持續下滑的鄂爾多斯經濟有關。在煤炭價格大幅下滑、房地産泡沫破滅之後,這個曾經富比香港的西北明珠,已經褪去了華麗的外衣。滿城的爛尾樓、人流稀少的街道、冷清的商業街、不再亮麗的財政收入增速……經濟“超速”發展之後的鄂爾多斯,其沉浮令人唏噓。
在7月10日市政府召開的2015年第一次全體會議上,市長廉素坦陳,受宏觀經濟形勢影響,經濟下行壓力持續增大,企業生産經營普遍困難,部分重大項目推進緩慢,社會流動資金比較緊張,維護穩定的任務艱巨。
廉素用極簡要的字句,概括了鄂爾多斯當前的真實困境。事實上,困難全國都有,只是鄂市尤為嚴峻。
在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鄂爾多斯列出了包括推動資源型産業延伸升級、促進非煤産業集群配套發展等在內的眾多重大項目,要求牢牢牽住項目建設這個“牛鼻子”,通過重點項目建設穩增長、調結構、促轉型。不過,記者從接近官方的人士處獲知,政府投資項目進展還不錯,但主要依靠企業自身財力推進的項目普遍存在暫時停滯現象,部分工業區的所謂配套項目也乏善可陳。
邱天味也希望自己的家鄉能早日跨過難關,但他梳理了其間的邏輯,發現問題似乎比想像中更複雜。
鄂市官方正在積極引進非煤産業,如現代製造、雲計算、動漫産業等,希望改變一煤獨大的格局。但發展這些産業,這裡有天生的短板:沒有專業人才、配套産業跟不上等等。
正如當地一位官員所説,鄂爾多斯不僅僅缺人才,而且缺人。他以動漫産業舉例説,即便大師出了設計和構思,需要大批電腦熟練工來操作,但這類工人在當地並不好找。
此前,在招攬高層次人才方面,官方給出了極富吸引力的條件,如招錄研究生沒有編制、地域限制,通過公務員考試即可享受副科級待遇。工作一段時間,便能以低於市場價很多的成本購買康巴什新區的房子。不過,現實的困難是,中低端人才的引進卻面臨低工資、高房價的掣肘。因為經濟不佳,就業壓力大,很多外地勞動力選擇離開,而當地那些從牧區進城的農民,也不斷地流回原地。
企業經營困難,就業崗位減少,勞動力離開,房地産租賃、購買力下降,相關産業受到影響,再次壓縮就業能力……這似乎構成了經濟衰減羅生門。如何破解?邱天味皺起了眉頭。
提前撤離地産悲喜劇
邱天味是個善於思考的人。他沒有顯赫的家勢,與當地蘊藏豐富的黑金無緣,但趕上了21世紀初的那波房地産開發潮。由於資本實力有限,他從裝修工程做起,其後參與拿地開發。
一項早期的市場調查報告顯示,2005年鄂爾多斯的商品房均價約為2900元/平方米,而2006年上半年便漲到3600元/平方米,2007年市區的商品房價格又漲至4500元-6000元/平方米,2008年下半年達到5000-7500元/平方米。
彼時,鄂爾多斯人口並不多,總量只有140多萬,人口集中的東勝區也只有不到50萬人。為何房價持續上行?這與此前的煤炭價格連續大漲有關。那些煤炭開採企業及個人手中握有大量資金,在轉尋出口中,洶湧的流動性推高了土地和商品房價格。
拜大地所賜,鄂爾多斯坐擁富可敵國的黑金。官方公佈的數據稱,鄂爾多斯地底已探明的煤炭儲量為1600億噸以上,如果按目前每年開採5億-6億噸煤計算,足夠連續挖掘300多年。
“當時房地産很瘋狂,地價上漲很厲害,但只要拿下土地,房子還沒建起來,基本上都被搶光了。”邱天味説,煤炭給當地居民帶來的財富以及政府因造城而推動的大面積拆遷,造就了當時房地産的瘋狂。借助於這輪瘋狂,他在短期內完成了財富的積累。
鄂爾多斯的快速崛起也主要集中在這短短的10年間。依靠煤炭資源的快速漲價,鄂爾多斯以兩年翻一番、三年再翻一番的速度“超速”行駛。2012年,其全年地方財政總收入完成820億元,創造了驚人神話。也正是此時,“每人平均GDP超香港”成為鄂爾多斯的標簽。
邱天味的房地産開發結束于2008年。當時,亞洲金融危機爆發,房地産價格在瘋狂上漲後有到頂之勢。一直對風險較為重視的邱天味,選擇退出。
多年後與記者論及此番退出動作,邱天味還感到遺憾。他預料的商品房價格大跌並沒有在他退出後出現,中央政府推出的4萬億救市動作,反而助推了本該調整的房地産的再次瘋狂。一大批開發商前仆後繼擁入,有的人因而大富,而更多的人直接帶著鉅額的賬面財富陷入到2012年之後的泡沫破滅中。
達拉特旗的開發商劉福便是房地産泡沫破滅的受害者。7月24日與記者通話時,他還在為大量沒有賣出的房子發愁。“煤炭價格好像在回暖,但我看商品房還是沒戲,政府的保障房項目對我們影響很大。”他説。
更令他頭疼的是,他在2010年11月花了3000多萬元競拍得一處政府部門辦公房産,但這筆保證金被拍賣公司挪用於放高利貸,後高利貸斷鏈,拍賣公司無法收回錢款,政府部門不移交房産,劉福至今房、錢兩空。
邱天味説,在鄂爾多斯,像劉福這樣不幸的房地産商有一大片,只要數一數各地的爛尾樓就知道。
“這是一段需要反思的歷史,教訓非常深刻。”社科院數量經濟與技術經濟研究所彭緒庶博士説,鄂爾多斯房地産泡沫悲劇的發生,雖然有市場的原因,但政府的造城運動顯然是主要推動力。
今年5月下旬,鄂爾多斯市房管局官員透露,鋻於房産泡沫過大,該市早在2013年就做出決定,3年內不審批新的房産項目,集中消化存量房。其泡沫之大,可見一斑。
在過去十多年中,全國的造城運動非常普遍。在眾多的反思者中,住建部原副部長仇保興的話頗有代表性。他説,國家的發展不能靠投機和土地來致富,土地財政是把雙刃劍,用得不好就有可能造空城。城市領導為了政績通過造新城來追求表面的大變,導致很多空城的出現,對造成這種後果的地方黨政負責人可以考慮追究責任。
被債務拖累
作為資源型城市,鄂爾多斯享受了資源漲價帶來的快速富裕。不過,“一煤獨大”的局面,並不是最理想的狀態。鄂爾多斯尋求轉型的努力,可以追溯到十年前,而轉型的核心是引入非資源性産業。
在多年的轉型求索後,以汽車為龍頭的裝備製造業基地、以電子資訊和雲計算産業為代表的高新技術産業在鄂爾多斯生根發芽。京東方的LED顯示屏、中興的雲計算、富士康的精密儀器等項目也正在落地途中。不過,也有很多人疑慮,這些項目能成功做大嗎?
近幾年,鄂爾多斯的轉型之路又有新嘗試——發展旅遊和休閒産業。而納入視野的,是京津地區以及周邊省份的遊客。
在退出房地産開發之後,邱天味選擇遠赴北京學習。而在此期間,他也在考慮自己的轉型之路。與家鄉的轉型之路走得異常艱難一樣,他也遭遇到了挫折。
因偶然的機會,邱天味接觸上了文化影視産業,在一些朋友的勸説下,他懵懵懂懂地完成了一部影視劇的投資。不過,結果令他失望,上千萬的投資大部分未能收回。
對於當前持續火爆的影視産業,邱天味7月24日對記者表示,他看好這一産業,但並不是所有投資都會有回報。對於外傳影視劇“小投入大回報”的説法,他指出,大投入大産出才是這個行業的主基調,2000萬以下的投資很難獲得成功。
首次影視投資的失敗,令邱天味再次冷靜下來,他暫時擱置了對不熟悉領域的投資。當他從北京完成學業歸來時,鄂爾多斯的經濟仍處於泡沫破滅之後的陣痛之中。
現實是殘酷的。當泡沫破滅時,與房地産業相關的鋼鐵、水泥、建材、家居裝飾裝潢、仲介等眾多上下游行業受到影響,也導致政府土地收入大幅降低、勞動力就業承壓。更令人擔心的是,鄂市民間融資活躍,相當部分的房地産開發資金來自於民間借貸,房地産風險已經轉移至全社會。
多年以來,鄂爾多斯老百姓養成了依賴高利息生活的習慣。在購買了房和車之後,他們將拆遷款或工作積累的財富甚至養老錢都投入到高利貸中。以100萬元為例,如以2分月利計算,一年的收入就超過24萬元,這相當於北京兩個高級白領的收入。事實上,2分月息在當地屬於較低水準,一些急於用錢的商人,拆借的短期高利貸利息高達5分。這些錢主要流向房地産、煤礦等領域。遇到好年景,高利息讓放貸者生活安逸,但資金鏈斷裂則意味著他們失去生活來源。
從2011年起,鄂爾多斯先後爆發了王福金案、石小紅案、白昊案、蘇葉女案、祁有慶案等高利貸大案,而涉案金額動輒數億,白昊案甚至高達24億元。這些以非法吸收存款起步的高利貸業者,在資金出現斷裂時,會改以欺騙的方式籌借救急資金,但此類做法無疑是飲鳩止渴,最終以集資詐騙收尾。
受高利貸斷鏈影響,向來淳樸的鄂爾多斯迎來了人際信任危機。邱天味説,如今,在東勝想借錢太難了,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擔心借出的錢永遠收不回來。彭緒庶表示,民間借貸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信任機制來維繫。當前的人際信任危機,將長時間影響民間經濟活動,倚賴民資發展的民營企業未來處境將更加艱難。
“高利貸斷鏈表面上看,是老百姓的事。但事實上,與政府的關係也非常緊密。”高利貸受害人陳女士此前接受記者採訪時説,由於前些年開工了大量基建或市政工程,後來財政收入下滑,政府大量拖欠工程款,許多依靠民間資本墊資建設的建築商最終倒下,並引發連鎖反應。
邱天味也是政府拖欠基建工程款的受害者。早年他在多個旗區承接了道路橋梁修建工程,但直到現在,還有上千萬的工程款沒有收回。他説,這也是他不敢接政府工程的原因。
對於外傳鄂爾多斯政府性債務高達2400億的説法,當地官員曾對本報記者表示,真實數據應該在1000億元左右。雖然截至目前官方並未對外公佈具體數目,不過,政府高度重視債務化解工作,並把化解政府債務量化到對旗區的實績考核當中。
8月9日,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將在鄂爾多斯召開。目前,鄂市一派節日氣氛。官方將這次運動會視作向全國展示鄂爾多斯新形象的機會,是重新起步的開始。邱天味也希望,日子能儘快好起來。
(應被採訪者要求,文中邱天味、劉福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