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新煤礦10年來6起事故:05年礦難傷者至今未出院
- 發佈時間:2014-12-08 08:24:16 來源:新京報 責任編輯:馬藝文
12月28日,在平安醫院病房裏,一名礦工被爆炸産生的衝擊波摔在巷道側墻上,後背受傷,頭部縫了七針。
12月5日,曾是亞洲第一礦的海州露天煤礦坑內仍可見到煤層的自燃現象,破産後開發成阜新的礦山公園。
阜新礦殤
- 核心提示
11月26日2時35分,遼寧省阜新礦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恒大煤業公司礦井發生重大煤塵爆炸燃燒事故。28名礦工的生命逝去。
一週後,國務院安全生産委員會對這起事故的通報中指出,該礦現場安全管理混亂,“三違”問題突出,採煤工作面違章放炮,放炮沒有按規定撤人、設警戒。該礦存在北翼153採區回風巷瓦斯超限,沒有及時撤出作業人員等問題。
這次並非阜新礦業集團的首次礦難,過去十年,該集團下屬煤礦發生了至少6次大小礦難。正如國務院通報指出,該集團沒有深刻吸取2005年孫家灣煤礦“2·14”特別重大瓦斯爆炸事故、2006年五龍煤礦“6·28”特別重大瓦斯爆炸事故的教訓。
礦難也是煤炭之城阜新難以抹去的傷痛,近十年來,阜新發生過至少12起大小礦難事故。上次礦難傷者尚未出醫院,新礦難傷者已入院。
隨著煤炭資源的日益枯竭,阜新逐漸走上轉型之路,子承父業的礦業工人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全新的發展。
恒大煤業公司又恢復生産,可王嫩生下井的心態變了。
向著漆黑巷道的盡頭邁步,埋頭走上近50分鐘,就會到達每天工作的180米寬的採煤工作面。
在過去的兩年,王嫩生幾乎每個工作日都重復這段旅程。抵達工作面後,擦一把汗,王嫩生會長舒一口氣,和工友們開幾句輕鬆的玩笑。
但從11月28日恒大煤業復工後,王嫩生沒有了往日的輕鬆。他在井下總能看見礦難時那一幕:作業區一片狼藉,破碎的靴子、頭燈、工作服。
11月26日淩晨2時35分,遼寧阜礦集團恒大煤業回風順槽發生重大煤塵爆炸燃燒事故。截至12月1日已造成28人死亡、50人受傷。傷者多為頭部、軀幹、四肢燒傷和呼吸道灼傷。
那天,王嫩生下午上班,逃過一劫。這名已下井10多年的工人,目睹著阜新這座資源枯竭型城市裏一次次礦難,和它的轉型之痛。
“颶風一樣”的礦難
高濃度瓦斯礦井淩晨突發爆炸,巨大衝擊波將礦工們掀翻在地。倖存的礦工們説,沒人知道爆炸點的慘烈
羅鋒對礦難最直觀的印象就是“像颶風一樣”。
他今年55歲,在礦上“服役”30年。安全退休是他期待的圓滿結局,26日的爆炸差點擊碎了羅鋒這一願景。
羅鋒對死沒那麼恐懼。他曾真切目睹過。1998年1月24日晚,王營煤礦北翼發生特大瓦斯爆炸,死亡78人。他曾清洗遺體,穿戴乾淨後入殮。“以前路邊碰到死耗子都嚇得一激靈,現在都不怕了。”
11月26日淩晨2點多,羅鋒離開作業區,來到巷道上,忽然一聲悶響,“瞬間,飛沙走石向我們砸來。”150多斤的羅鋒“飄了起來”。他感到十幾根鐵鏈條一起抽打他的後背。
恒大煤業已經開採到了深層煤,這一煤礦屬於高濃度瓦斯礦井。
事發前,在一條回風巷道裏,五名礦工正在鑽眼抽放瓦斯。其中四名工人原本是阜礦集團救護隊,最近兩個月被臨時調度到恒大煤業的礦井,負責鑽孔。
工人們感到風在瞬間停頓了一下。一名工人剛運送完鑽桿子,坐在地上,突然像挨了一記重拳,掀得他站了起來,來自巷道的巨大衝擊波,將他們掀翻在地。
爆炸引發的巨大衝擊波像惡魔一樣在巷道裏鑽來躥去,摧毀一切。張明和11位工友負責巷道維護,面前的木頭風門,瞬間瓦解。
在風門另一側,一個火球貼著張明右耳飛來,他昏厥過去。這次事故後,11人中,只倖存了他和兩名工友。
另一條巷道跑出來的工人,滿臉黑灰,他身上的皮膚燒得像過火的紙張一樣,馬上要掉下來了。左側腹部有東西往外流,另一名工人幫著用手捂住。曾目睹過一個朋友燒傷的礦工劉志群猜測,嚴重燒傷的這一刻可能感覺的就是熱,還沒到疼的時候。
從昏迷中醒過來的羅鋒借著頭燈的光亮,看了看手錶,大概2點40分。他鼻子和嘴都嗆滿了灰塵。
羅鋒他們拾起地上的頭燈,往外走。一路上,誰也沒説話,他們還不確定能否走出去。
救護車等候在井口,工人陸續被送往醫院。倖存的礦工們説,沒人知道爆炸點的慘烈,“生存的可能性太小了。”
被“壓縮”的爆破
在安全與效率的矛盾下,事發煤礦裏違規放炮甚至是常態,60分鐘的程式被壓縮為20分鐘
事故中,爆炸點有24名工人當場死亡,50多人受傷。逃生出來的工人,有的在距爆炸點300米的巷道內作業。
12月3日,國務院安委辦對恒大煤業事故原因進行了通報。通報中指出恒大煤業現場安全管理混亂等諸多問題。
通報稱,採煤工作面違章放炮,放炮沒有按規定撤人、設警戒。該礦北翼153採區回風巷瓦斯超限,沒有及時撤出作業人員。該礦同時安排大量人員在採煤工作面及上下順槽平行作業。
通報還提到,該礦違規使用局扇和擋風簾排工作面上隅角的瓦斯。
對於通報中提到的違章放炮,一名礦工告訴新京報記者,這種違規操作並不是偶爾現象,在安全與效率矛盾的情況下,甚至是一種常態。
煤矸石會阻礙採煤機切割,礦工會放炮,將其爆破。相關的安全規定則非常嚴格。要求放炮員距炸點至少要100米,炸藥周圍空間要沖洗消塵等。爆破前,還需經過安檢員、班長、副隊長、瓦斯檢察員以及放炮員五人聯合簽字。
這名礦工説,礦裏幾乎每天採煤都會遇到煤矸石,如果嚴格遵照程式執行,每次放炮至少耗費一小時。在此期間,所有機器、工人停止作業,會嚴重影響效率和産量。這也意味著放炮員操作太慢,往往招致生産班長的責罵。
因此在實際操作中,放炮員往往忽略安全規定。距離爆炸點五十米就引爆炸藥,甚至省去在煤矸石上打眼封堵炸藥的環節,直接將其放置在矸石上。這樣只需20多分鐘便完成爆破。
除違章放炮,另一受傷礦工也對違規用人提出質疑。
他提到,他和另外三名工人不是恒大煤業的工人,而是阜新礦業集團救護大隊隊員,根本無瓦斯抽放經驗,但在兩個月前卻被臨時抽調過來打煤眼放瓦斯,由恒大煤業指派一名老工人帶隊作業。
這名工人説,抽放瓦斯是很專業的技術,礦裏的工作應職責清晰。
無法平復的傷痛
曾有安全品質標準化美譽的阜新煤礦,十年來6起事故,許多傷者至今未出院,他們是礦難頻發的見證者
在阜新礦總醫院和平安醫院,一些重度燒傷的病人仍在隔離治療中。
作為專門收治阜新煤礦礦難受傷礦工的平安醫院,醫護人員再次進入前所未有的緊張狀態。新一批傷員的到來,也觸動著另一群病人和家屬的神經。至今,這裡仍收治著2005年孫家灣礦難、2006年五龍礦瓦斯爆炸的傷者。
孫家灣礦難,是阜新近十年來大大小小的12起礦難中,最嚴重的一次事故。事後調查發現,瓦斯監控值班室值班人員及有關負責人,在瓦斯監控系統報警後長達11分鐘時間內,沒有按規定實施停電撤人措施。隨後,有33人被追責。
馮憲柱是孫家灣礦難中掘進段的59名工人中唯一的倖存者。他已在平安醫院住了10年。
雖然馮憲柱保住了命,但一氧化碳中毒後,他大腦、小腦嚴重萎縮,精神思維嚴重障礙。他會經常問妻子張蓮,“我吃飯了嗎?我幾歲了?”最近幾年,他多次出現血栓、腦出血。
事故後,張蓮的全部生活也被壓縮在平安醫院一間十幾平米的病房裏。
她辭去工作,照顧丈夫,靠著丈夫2000多元的工資和600元的護理費,一家人生活陷入了貧困。
張蓮已經不大知道朋友們的近況,很多已斷了來往。當從別人那裏聽説一位好友的女兒結婚時,她有些失落,“那閨女的小名兒都是我給起的。”
另一位住院者李俊福,是五龍礦事故的倖存者。
五龍礦屬於高瓦斯礦井。事發時,332採區集中皮帶機尾處的盲巷密閉失修,未及時修復,瓦斯滲出,自燃導致發生瓦斯爆炸事故。國務院的事故調查報告顯示,該礦瓦斯管理混亂,不重視密閉管理。五龍礦所屬的阜礦集團,對其管理監督、檢查、指導不力。
李俊福曾一度出院,但在家經常會砸毀傢具,甚至砸傷妻子。“他情緒隨時都能崩潰,還處於瓦斯爆炸的恐懼中。”妻子説。為防止他做出過激的事情,李就此住進了平安醫院。
這些陪護家屬説,平安醫院一批批的傷者是阜新這座城市礦難頻發的見證者。
在阜新,人們談及礦難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
恒大煤業公司所屬的阜新礦業集團,係遼寧省屬重點國有煤炭企業。最近的12起礦難中,6起發生在阜新礦業集團下屬煤礦。
這些礦難至少造成286人死亡,4人下落不明。這些涉事的煤礦無一不是“四證一照”齊全企業。
榮光與冷落
阜新的興衰皆源於煤,曾經為建國初各項建設輸送源源不斷的煤炭資源,進入21世紀,資源枯竭帶來城市的衰敗
寒冬的氣溫不斷下降,強勁的北風連吹幾天后,城市上空終於有了淡藍的底色。從很遠處就能看到阜新發電廠高聳的粗口煙囪冒著白煙。
這似乎已經成為這座煤電之城的標誌。周邊的居民每天從煙霧的方向就能判別出風向。
這些天,在計程車司機、飯店的食客、樓前曬太陽的老人那裏,總能聽到“王營礦”的話題。他們還不習慣叫恒大煤業,2004年4月阜礦集團恒大煤業有限責任公司由破産的王營煤礦重組組建而成。
“我家附近有兩個王營礦的死了,”一位清河門的計程車司機説。“我不是那個班的。”飯店裏一個男人對朋友説,説完舉起一口杯啤酒,一飲而盡。
這座城市,總能從任何一個角落,找到和煤礦、礦工絲絲縷縷的聯繫。很多計程車、三輪車司機是從清河門、平安礦下崗的。街邊擺攤的就有剛從礦上退休的,很多人的親戚或朋友仍在礦上做事。白天,很難遇到礦工。他們不是在井下,就是在家中睡覺。
阜新,位於遼寧省西部,為瀋陽經濟區重要城市之一。初步探明,阜新有38種礦藏,礦産地228處。其中煤的儲量較大,資源儲量達10億多噸。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從新邱到清河門是阜新的百里礦區,為共和國成立之初的各項建設輸送煤炭資源。
阜新的興衰皆源於煤。
進入21世紀,阜新的煤炭資源開始枯竭。
2001年3月30日,佇立在阜新大地上的東梁礦、平安礦、新邱露天煤礦經國務院批准實施全面破産。2002年4月,曾經是亞洲第一大露天煤礦的海洲礦因資源枯竭而申請破産。
曾經的輝煌,如今都成了煤城路上的一處處“遺跡”。
煤城路邊一個歪斜的公交站牌寫著“一坑”,這曾是高德礦一坑,大概20多年前閉坑,生銹的鐵門緊鎖,院子裏是堆積成小山的煤矸石。
“一坑”對面是“海州露天礦國家礦山公園”。這是一個南北約2公里,垂直深度350多米的巨坑。從1953年投産到2005年退出歷史舞臺,這個海州露天礦貢獻煤炭24億噸。成立礦山公園後,夏天的夜晚,這裡會迎來跳廣場舞的老人們。
如今,海州露天礦已經閉坑破産。深處升起縷縷煙霧,這是露天煤礦的自燃現象。整個礦坑一片灰濛濛,礦坑邊緣偶爾會有滑坡發生,這也成為阜新治理地質災害的重點區域。
轉型之難
2001年12月,國務院正式將阜新市確定為全國第一個資源型城市經濟轉型試點市,阜新走上轉型之路
“九五”期間,阜新市GDP年均增幅僅為2.1%,2000年降至0.2%。
據2003年的報道,當時阜新全市處於月收入156元最低生活保障線以下的居民有19.98萬人,約佔市區人口的四分之一。而礦務局40萬礦工已經有20萬人下崗。
國家計委先後於1992年11月和1997年4月,就下發文件,支援阜新轉型,幾位當時的國務院領導同志都做了批示,但阜新轉型仍沒有提上日程。
到2001年5月阜新轉型邁出嘗試性一步,方向是發展現代農業和農産品精深加工業。
阜新還成立轉型辦公室,通過社區企業發動廣大下崗職工走轉型之路。
2001年12月28日,國務院正式將阜新市確定為全國第一個資源型城市經濟轉型試點市,接著,舉全市之力建成了國家級液壓裝備製造業基地。風是可再生資源,阜新又有“風口”優勢。幾年間,阜新風電遍地開花,到處可見高大的風車在轉動,開發可再生資源,發展新興産業,已成為阜新新的經濟增長點。
“全新的未來”
儘管礦工工作勞苦、有風險,但受傷礦工孫原澤仍打算傷好後繼續上工,他希望為兒子賺取大學學費
一片高樓矗立在阜新東北方向東山平緩的山坡上,這裡是東山社區,住著2005年後棚戶區改造後上樓的居民,約有4000多戶,大多是礦區工人家庭。這裡衛生所、學校、商店等一切休閒娛樂教育等設施俱全。但白天,偌大的社區卻顯得冷清。
平時只有在早上七點前和下午四點前,東山社區3路公交站點,能看到一些年輕的面孔。開往五龍、恒大煤礦、興阜礦的班車準點地經停這裡,接上下井的工人。
王雲是興阜煤礦的通風員,1984年從父親那裏接班,成為最後一批全民固定工。
最近幾年出門,他最經常派跑的是醫院。多年的井下工作讓他患上了風濕,每個晚上都疼得睡不著覺,一般止痛片已經不起作用。“幾乎沒有礦工不得風濕的。”
王雲還有五年就退休了,“有盼頭了,但也更難熬了。”
為何會更難熬?“孫家灣礦難,有兩個工人第二天就要退休了,卻沒走出礦井。”説完這句話,王雲就不再多説什麼了。
雖然現在生産工作環境是過去不能比的,可張華還是懷念三十年前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礦工有著明顯的優越性。除了定額分配,礦工有額外的糧米油肉,甚至每月還有十斤的保健酒。井下易染風濕,適量的酒有助於驅寒。
曾經子承父業的礦工們,如今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個“全新的未來”。
11月28日,受傷礦工孫原澤的兒子從寄宿學校趕來看望他。倚在床頭,拉著父親的手,卻不敢抬頭看父親頭部的傷,十幾歲的男孩哭了起來。
“換個工作吧,下礦太危險了。”男孩祈求父親。
孫原澤沒有接話,他細細問起兒子的英語成績,是否拿到了三好學生獎狀。把兒子送去寄宿學校,他希望孩子能得到更好的教育。
兒子走後,孫原澤躺在床上半晌沒説話,礦工危險,但對他卻是最擅長的謀生之道。“傷好了就下井,給兒子攢大學學費。”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