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自述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7-07 17:11:40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美術館應該算是領會形式、評判形式的最後場所嗎?

——杜尚

孩子喜歡打量穿制服的人。我也喜歡。在這兒,警察的黑制服和一身披掛當然最醒目:帽徽、肩章、警銜、槍、子彈帶、手銬、警棍、步話機,外加一本記事皮夾。有一回我在地鐵站點煙,才吸半口,兩位警察笑嘻嘻走攏來,老朋友似的打過招呼,接著飛快填妥罰款單,撕下來,遞給我。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到處都是警衛,一色青灰制服,但行頭簡單,只是徒手,每座小館至少派定一位。當你拐進暗幽幽的中世紀告解室、古印度廟廊偏房或埃及經卷館,正好沒有觀眾時,必定先瞧見一位警衛呆在那裏。文藝復興館、印象派館,設在頂層的蘇州亭院,男女警衛可就多了,聊天,使眼色,來回閒步。在千萬件珍藏瑰寶中,他們是僅有的活人,會打哈欠,只因身穿制服,相貌不易辨識。人總有片刻的同情心吧(也許是好奇心),當我瞥見哪位百無聊賴的警衛仰面端詳名畫,就會閃過一念:三百六十五天,您還沒看夠麼?

警衛長不穿制服,西裝筆挺,巡逡各館,手裏永遠提著步話機——閉館了。忽然,青灰色的警衛們不知何時已在各館出口排列成陣,緩緩移動,就像街戰時警民對峙那樣,將觀眾一步步逼出展廳。這時,將要下班的警衛個個容光煥發。

大門口還有一道警衛線。當我在館內臨畫完畢,手提摹本通過時,警衛必須仔細查證內框邊緣和畫布反面事先加蓋的館方專章(但從不瞧一眼我的畫藝),確認無詐,這才拍拍我的肩背,放我出館,就像小説《復活》中聶赫留朵夫探完監,擠過門口時被獄卒在背上拍那麼一記。

只有那位肥胖的老警衛每次都留住我,偏頭審視摹本:“哈!艾爾?格列柯,不可思議。你保管發財——等一等,這絕對就是那張原作,你可騙不了我!”

老頭子名叫喬萬尼,義大利移民。如果不當值,這位來自文藝復興國的老警衛可以教我全本歐洲美術史呢。

1982年元月,我踏雪造訪大都會美術館,平生第一次在看也看不過來的原作之間夢遊似的亂走,直走得腰腿滯重、口乾舌燥。我哪曉得逛美術館這等辛苦,又不肯停下歇息。眼睛只是睜著,也不知看在眼裏沒有。腦子呢,似乎全是想法,其實一片空白。

撐到閉館出門,在一處可以坐下的地方坐下,我立即睡著,還清清楚楚地做夢。

但隨即醒來。餓醒的。

記得獲准留學,行前被江豐老師叫去。“不要怕吃苦,”老先生説,“到了美術館,就吃點麵包、香腸,這樣子,我們中國的油畫就上去了麼!”

後來呢,後來發現美術館闊人區的香腸麵包並不便宜,而且美術館內不準吃東西:其實是自己窮。美術館餐廳一份三明治,七八美元,加上地鐵來回票,對當年如我似的中國留學生來説,能省則省。館外小攤有便宜“熱狗”,既難吃,也不果腹。怎麼辦呢,於是自備一份乾糧,坐在館外慢慢地咽。

幾年後我進館臨畫,索性煮好茶葉蛋之類中國飯菜隨身帶著,僅為在餐廳落座而叫杯咖啡,頗以為得計。有一回剝著茶葉蛋,鄰座來了一家四口工人模樣的日本遊客,叫滿一桌,光是每人飯後那份水果,單價就在三明治之上。

據吳爾芙夫人的説法,若缺了高濃度營養,寫作時腦後那根“火苗”就是躥不上來(難怪“困難時期”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得賞較多的是糧票和油票)。我既非作家,更不是“高知”,乍來美國,腸胃史的內容不過是美院食堂那份功能表:熬白菜、饅頭、白開水。以這點蛋白質、卡路里加脂肪,哪扛得住逛美術館這類高度體力兼腦力支出的風雅情事。好在美院伙食總算長進了:那年歸國探訪,只見面色活潤的年輕人圍在桌邊,爆腰花、醋熘魚片、番茄炒雞蛋,還叫白酒。

祝福年輕人!如今真喜歡看見青年,常常發現自己在那兒傻看。

我久已是紐約美術館資深導遊(免費)。業務之一,是當朋友被內急所逼,我通曉館內各個廁所的方位——朋友進去,我等在門外瀏覽觀眾。看畫既久,我本能地會騰出眼睛看看活人。

奇怪。人到了美術館會好看起來——有閒階級,閒出視覺上的種種效果;文人雅士,則個個精於打扮,歐洲人氣質尤佳。天然好看的是波希米亞型窮藝術家或大學生,衣履隨便,青春洋溢,站在畫幅或雕像前,靜下來了,目光格外純良:我所謂的好看就是這意思。美術館似乎無為而為事先選擇了它的觀眾,觀眾也同館外的世界自然而然劃分開來。也許只是錯覺?要麼理由很簡單:在這兒,人的背景換了。就説拍照吧(彩色膠捲氾濫之後,照片變得醜陋),在美術館廳堂或藏品前留影,也就比較的可看。

去年在一篇訪談中被問及藝術與人民的關係,我想,我們或許將“人民”和“文化人口”相混淆了。初來,看到音樂廳、歌劇院和美術館的人潮,我不禁感慨:此地的人民真有教養。但我錯了。其實千千萬萬美國人民擠滿在商場、賭場、迪斯尼樂園、流行歌廳、體育館、健身房、電影院,或穩坐在自家電視機前,手裏捏一罐啤酒。

就我所知,古代的藝術和人民曾經關係和諧。義大利人民(包括乞丐和囚犯)擠在西斯廷教堂朝聖,中國老百姓(包括商賈和馱夫)鑽進敦煌洞中禮佛,那時,説藝術等同於宗教,不如説藝術等同於今日所謂“媒介”——我們口口聲聲的“現代”,人民更在乎藝術,藝術更在乎人民嗎?

此間一份社會調查顯示,在男性中有高達百分之四十的人從不去美術館,畢生對藝術毫無興趣。而在受過所謂高等教育的專業人士中,去美術館的人數比例也少得可憐——然而這少得可憐的一撮人,就我所見,常使此地美術館人滿為患,一票難求。

所以值得比較分析的是各國文化人口在“人民”中的比例差異和差異的原因。今天,將人與人排比而貶褒,未免乖張,我的意思,美術館館裏館外的人群或可測出今昔文化生態的變遷。報上一則報道説,某日大都會美術館總監親自帶領一群紐約中學生參觀名畫,一位黑人孩子大膽質問總監:您不覺得這種參觀是在提倡精英文化麼(好一個“精英文化”,這是當今民主時代的時髦用詞之一,同我們的“文革”語言多麼神似)?總監同志答道:

“今天大好天氣,星期六,您不在街上和朋友們玩耍,卻來這裡受罪,您不覺得將來您或許也是一位精英嗎?”

弗蘭西斯?培根在紐約一家豪華旅館電梯間遇見一位闊佬,手提紙袋破了,滾出青豆和馬鈴薯來。培根於是説:“他的套間裏想必備著小爐子,好讓他煮這些菜蔬吃。噢,對有錢人來説,這才叫做奢侈!”

培根自己也有錢,在倫敦買好幾處畫室,臟亂不堪,晚年還睡墻角邊的破舊墊子。

奢侈觀確乎可以是好多種。一位北方來的名作家即曾對我嘆道:奢侈啊!我現在都不敢坐下來讀小説:花好幾百租著房子,你他媽得趕緊出去把錢掙回來!

這是實話。好幾次我陪國中剛出來的朋友上美術館,自以為他們理當興奮,至少臉該正對著墻上的畫。可是有位老兄看著説著,又把頭朝我別過來:“昨晚想想又哭了一場。往後怎麼活下去呀,你還有心思看畫?”

我至今記得出館後這位老兄臨風站著憂心如焚的神色。謝天謝地,他很快在外州發財了,電話裏都聽得出眉飛色舞的——“往後怎麼活下去呀!”這真是一隻揮之不去的大蒼蠅。好在我是老油條了,“插隊落戶”的前科結結實實墊著,犯起愁來,一會兒又想別的去。想什麼呢,索性上美術館臨畫。青豆、馬鈴薯還得過磅付錢,臨畫,一律免費。

下一頁作者簡介上一頁《紐約瑣記》
列印文章    收 藏    歡迎訪問藝術中國論壇 >>
發表評論
用戶名 密碼

 

《紐約瑣記》
· 藝術教育
· 繪畫的觀眾
· 藝術家肖像——奧爾
· 我的畫室
· 藝術家肖像——坦希
· 桑蘭與萊奧納多
· 藝術評論
· 拙劣的比喻
· 藝術與良心
· 藝術與藝術家
· 藝術與自由
· 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