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繪畫的觀眾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6 13:29:20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1996年5月,塞尚大展在費城美術館開幕。

 

  去費城方便,訂票麻煩。除了預訂日期,還得聽從館方安排進場鐘點,觀眾不能太擠,而外地的觀眾則要算計來回時間。

 

  佔線。老是佔線。費城美術館這樣的大戶,居然只有一條訂票專線。紐約的大館每有專展,至少兩條以上,僱員也多。都是經費問題。難怪美國人説費城沒落了。可是要看塞尚精品,全美就數費城最集中,尤其是城郊的邦尼收藏館,連歐洲人也得專程來拜,譬如這回大展,年初在巴黎開辦後,徑來費城,倒好像費城是塞尚的娘家。

 

  6月底,還是佔線。7月初全家回中國,機票早訂妥的。在紐約,光是華人經營的旅行社就有上百家——旅遊生意到底比文化生意做得好,也好做呀。

 

  回到中國,我就忘了塞尚,忘了美國。曬在京滬塵土飛揚的馬路上,感覺是根本沒有離開過。

 

  8月下旬。回紐約翌日,劉索拉來電話。他們夫婦倆隔天要去費城看塞尚展,邀我同行,行程安排是下午先往普林斯頓大學斯丹利先生家做客(票就是他弄的),傍晚同車去費城——票子規定六點進場。

 

  得來全不費工夫。第二天我們上了去普林斯頓的火車。

 

  索拉的丈夫阿巴斯任教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常來紐約,同研究卡夫卡的斯丹利是老朋友。一小時車程,我們小半在談這位教授的婚姻。下午將見到的第五位太太是德國人,據説斯丹利相中她是為一房19世紀古董傢具的陪嫁,她呢,大概就為夫家的這份教職吧。事成,斯丹利給阿巴斯去電話:“傢具快運到啦,可是老天,人也一起跟來!”

 

  兩點。斯丹利到站迎接。他五十開外,長得活像指揮家伯恩斯坦。他開口就是笑話和雙關語,善戲謔的中國人自己並不笑的,斯丹利正相反,倒也照樣逗笑:他先是一縮脖子,旋即就笑得沒聲音了,快要暈過去的樣子。他也像伯恩斯坦喜歡大幅度聳肩,聳著,説完很長一段話,這才把肩膀放下來。

 

  秋初天氣,樹葉還綠。他家在小樹林子裏,古董傢具正隱在樹蔭投入室內的綠森森的幽暗中。傢具也多綠色。歐洲人善用各種灰綠,同銀色、暗紅、乳白配在一起,顯得飽和而克制。女主人意態嫻靜,面容像只鸚鵡,眸子灰綠色。她也是個笑話家,只在丈夫無聲的噎住似的大笑之間插進幾個單詞(女中音,德國腔英語),就能引得轟桌大笑(索拉本來就愛放聲大笑,高音),她自己則神色安然,隔著桌子問我畫些什麼,去過歐洲沒有,説她也有個女兒,在維也納上大學,她自己弄攝影,名字叫瑞吉娜。

 

  四點鐘我們移到後院坐。斯丹利指著林子另一端人家,長篇大論訴説同那家人的糾紛。中國此時是淩晨,“時差”開始發作。我於是請瑞吉娜給我看她的攝影作品。我不喜歡美國的樹林,那只是植物,不是農村。塞尚在這兒會有畫興嗎。不過他似乎不在乎景致,他畫的景,別的畫家未必肯坐下來畫的。

 

  從普林斯頓去費城,一路夕陽。才不過幾天前我還去了北京燕郊,大片玉米地,雨後牛蛙轟鳴。有人問塞尚最喜歡什麼氣味,他説,田野的氣味。美國田野沒有氣味。在美東地區根本見不到真正的田野。

 

  坐落在高坡上的費城美術館巋然在望。塞尚從未來過美國。德加來過。在館外有噴泉和紀念碑的廣場上,特意為塞尚專展劃出大片停車場。時差的倦意加劇,叫咖啡來不及了。六點進場,我強打精神。此地習慣,如果結伴逛美術館,除非眾人存心在進館後繼續痛聊,通常各人自便。斯丹利建議八點半在前廳右翼那尊羅丹《三男子》銅像下會合,然後一起晚飯。

 

  好習慣。我喜歡獨自看畫。五分鐘後,我們就在展廳人叢中分開,隱沒了。

 

  散在歐洲各國,包括從前蘇聯的塞尚藏品,差不多都借來了。見到殊少付印的作品(熟識的畫家忽兒陌生了),見到名震畫史的經典(總算驗明正身),是看回顧展最快意的事情。觀眾擁擠,個個緩慢移步像在夢遊。音樂會場的大靜之中,難免有人咳嗽,重要的畫展即便隨時聽得喃喃低語,卻是一片寂靜。在第七展室,塞尚五十歲前後那四幅蒼老豐腴的靜物分別懸挂在四面展墻上。人眼可以同時瞥見好幾幅畫,但腳步遲疑——先看哪幅?仿佛一場耳提面命的教訓即將開始,又像是終於面晤單戀已久的人,這時,不是你在選擇,而是它在奪取你的目光和神志。紐約有位抽象派老將回憶初次拜見畢加索的《格爾尼卡》,只看一眼,他就反身跑出展室,忐忑良久,這才回進去細讀。


  塞尚這幾幀靜物的尺幅不大(其實所有的畫都是“靜物”)。怎麼辦,時差逼得我頭暈,不得不坐下來閉目休息片刻。《水滸》裏寫的迷魂藥效,恐怕就是時差的感覺,腦筋混沌,雙眼幹澀,意識沉下去,沉下去。或許就是經典造成這輕微而明確的暈眩?再説展覽限時入場,成百上千人遠道而來,分批進場風雅兩三個鐘頭,觀看於是變為一項任務,一項過於鄭重其事的儀式。薩特説,擠在音樂廳聽音樂是荒謬的,音樂該獨自傾聽。繪畫呢,同繪畫的相處之道,最好是朝夕與共,經年累月,不必用心看,不必多看(經過,抬頭,畫在看你)。

 

  今晚眼前的這些畫曾天天同塞尚耽在一起。我看過在普羅旺斯老頭子畫室裏拍攝的紀錄片,只剩遺物了。“他每天工作,非常非常孤單。”解説員是好萊塢老牌明星道格拉斯。美國《室內陳設》雜誌常刊印億萬富翁家藏名畫的專輯。那才叫“金屋藏嬌”,在客廳、書房和同樣豪華的過道或浴室裏,墻上挂著馬蒂斯、畢加索,還有塞尚。不過對這類高尚其事的文化活動,我們理當心存感激。我們是公眾(畫布有知,終日面對公眾,它可疲倦?),此刻趁著名典近在咫尺,好好看吧——“欣賞”是個什麼也沒説出的詞。“解讀”是個好詞(好詞立刻就被用濫)。“凝視”比較準確:靜靜地,狠狠地看,目不轉睛。你在想嗎(畫只是“通過”眼睛)?其實是在發呆。看來大匠師的回顧展就是迷魂藥。暈眩,是竭力試圖清醒的意思。可是在偉大的藝術面前,清醒無濟於事。

 

  回顧展也有功德無量的一面。作者復生,真該自己來好好看看。他想必從未如此巡視自己一輩子的作品:他也會暗暗驚訝這麼多作品全是他獨個兒畫出來的,好像有上百個塞尚,每幅畫都有一個他在,一筆筆停著,凝視著我們這些陌生人。我們誰也不認得塞尚先生,就像他無緣見到他的觀眾。第八、第九館的畫就是他的晚境了。好幾位大匠師的晚期作品看去像是瘋了(當然也可以用“崇高”、“昇華”這類字眼)。“瘋”,是不是指出離常態?中國畫的最高境界據説是“爐火純青”。阿多諾説:晚年的作品乃是一場災難。

 

  出館。照例是專展禮品部,燈光大亮、人聲嘈雜。除了他的畫冊(平裝、精裝),照例是將他的畫面所製成的商品:大幅海報、中型畫片、小畫片、明信片;帶鏡框的、不帶鏡框的;幻燈片、錄影帶、拼貼玩具、魔方;畫家故鄉風景攝像集(重拍被畫過的實景多掃興,實景照片就像被畫吐棄的渣)。當然,還有紀念章、領帶、胸針、耳環、項鍊、首飾、絲巾、浴巾、瓷盤、陶器,等等等等,全印著他的畫(面目全非,可不是他的畫又會是誰),或他的簽名手跡(字跡蜷曲著,伸縮在絲巾浴巾的皺隙之間)。

 

  奇怪。時差的苦倦忽然消散。精神抖擻。

 

  羅丹《三男子》足下空無一人。我不戴手錶,想必早過了約定時間。警衛正在收拾入口處甬道兩側的絲絨粗繩。費城我熟悉。很快找到火車站,剛開走一班,下一趟將近零點。我走到站外抽煙。夜涼沁人心脾。要是在有蛙鳴有氣味的田野該多好。

 

  第二天打電話向索拉報告。她説,他們出館後在一家土耳其館子晚飯,説了好多笑話,並去斯丹利家過夜。在二樓書房,還為我安排了床舖。她問我畫展觀感如何。真的,除了時差的睏倦,以及在那幾幅靜物畫前努力睜開眼睛的記憶,我不知道還能説些什麼。

 

  喂!塞尚,塞尚先生!你好嗎。我來看過你了。我們誠心誠意來看過你了。

 

  199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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