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末,我同定居西岸的幾位中國畫家在“加州藝術學院”辦展覽。據説在西岸所有大學中,這是唯一允許在校內游泳池裸體游泳的學院。 由於我來自東岸,校方安排我住在學院客寓。一位職員引我入住時,特意介紹這裡曾經招待過哪些學者名流,我沒心思聽:大約二三十米外,就給我一眼瞥見那座池水碧綠的游泳池。 職員走了,我趕緊朝池子方向仔細張望:果然,女同學、男同學,不著寸縷、赤誠相見。 但引這兩句中國成語,並不貼切。前一句從言情小説裏讀來,字面即淫,此刻我看見的只是“身體”,非常簡單,就好像不帶形容詞的主語、單詞;後一句並不指身體,是當年我們這夥男知青在農村河溝赤條條洗澡時,用來彼此調笑的成語,算是形容“光著身子見面”。但那群裸體的美國男女“知青”並沒在互相看,各人只顧自己專心地划水、曬太陽、斜在池畔看書。 是我在偷窺——這個詞也不貼切。游泳池設在教學大樓和我客寓之間一片露天空場當中,周圍是草地、棕櫚樹和甬道,走過池邊的師生個個若無其事,還有人被池中同學大聲叫住,停下來聊天。 “裸體”(nude)、“袒露”(naked)這兩個英文詞都不涉“性感”,論性感,那是魯迅關於“從白胳膊到全裸體”的中國人的“想像力”。此刻我瞧著這些“全裸體”,想像力全部停息,只顧眼巴巴地看:在水中,池畔,年輕人的身體真好看! 三十多年前,我有幸被上海游泳隊區兒童班培訓四年。將要升入市少年班時,我被除名了。事後教練偷偷告訴我,那是因為我家有“海外關係”,將來出國比賽,外面有人,也就有可能叛逃的。 加州的陽光。陽光也“裸體”。可我實在不好意思脫掉褲衩。趕緊下水埋頭游泳,遊完,趕緊濕淋淋回客房。看來給亞當胯下畫片葉子是對的,去掉葉子,他就不害臊了。 “加州藝術學院”的名聲,不是裸泳,是只教“理念”,不教畫畫(80年代大紅大紫的後現代畫家薩利、費希爾卻在這兒畢業)。自然,學院展覽館也展畫,校方照例派兩位同學幫我們將畫上墻。男的是白人,女的是華僑子弟,曬得黝黑,活像我插隊時的知青女標兵。“學校教些什麼?”我問,指望能聽到一番高明的説法。不料她一句話就打發了: “就教我們怎樣思想!” 隔天我在游泳池遇到那位男同學:他先叫我名字,我才認出來,因為他裸體。羅丹的那位“思想者”倒也一絲不挂。 在曼哈頓五十七街第七大道,有一所老牌名校叫做“紐約藝術學生聯盟”。美國現代藝術的祖母級人物喬治婭·奧基弗曾在此畢業,日後成了美國女畫家的偶像。聞一多先生早年也在“聯盟”留過學,聞先生的二公子,我的老師聞立鵬先生曾囑我在校內外拍些照片作紀念,我就拍了,寄去北京。 “聯盟”自50年代後漸漸沒落。她成了一所向各種年齡、身份藝術愛好者開放,但不頒學位的古董型美術學院。維多利亞風格的老舊白樓和至今地處五十七街昂貴地段,可以證明她往昔的光榮。 校內擠滿藝術學生和業餘愛好者。80年代,中國人來了,僅僅為了學生簽證而來。我也是其中之一。 先是心不在焉混在各國學生中畫人體素描。一邊畫,一邊為下個月的房租犯愁。模特兒卻是個個認真敬業,不必老師擺弄,自己做各種姿勢。但我以為不好看,不入畫:健美把式?體操動作?還是舞蹈造型?看來希臘傳統遠在地中海,美國還是美國。一位膚色雪白的健碩男模特還有絕活:他一弓身倒立起來,面紅耳赤,神情堅毅,維持將近一分鐘。 他的女友在別的班當模特兒。有一天他抱著新生嬰兒來到教室,全班鼓掌歡迎。 我是個壞學生。進了教室我就沮喪、瞌睡。後來索性每天到門口簽個到,就溜上三樓咖啡座抽煙。 在咖啡座,天天可以看見一位滿頭金髮、濃粧艷抹的老太太。她的樣子仿佛尚未卸裝的百老彙歌舞演員,過時太久的時裝模特,或被遺棄而曾經有身份的女子:舊式女帽斜插著一支紫色羽毛,襯領敞開,露出垂老的乳溝。超短裙碧綠,更其碧綠的連腰網眼長絲襪,當然,還有顫巍巍的,但完全不適合她的年齡的高跟鞋。如同許多上東城富裕人家的老太太,她的神色,以至整個身姿流露出經年累月的淒涼和高傲。她從不看人,也不同人説話,永遠孤零零地佔據著門邊一張椅子,威嚴而茫然,凝視著桌面上的咖啡杯,或者彎下身照料腳邊的幾隻塑膠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