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藝術與良心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6 10:59:58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奧斯卡頒獎大典最近幾年添了一項內容:將年內去世的電影名流(演員、劇作者、製片、導演)生前作品片段,輯錄集錦現場播映,名曰“懷念”。在連綿起伏的配樂中,亡者名姓連串而過,這時,盛會的喜慶氣氛倒也不是樂極生悲,卻陡然傷感起來。人死了,角色仍在銀幕上哭笑,且大抵是早期黑白電影裏的俏姑娘或俊小夥,鮮蹦活跳。其實當代的觀眾早已忘了吧,忽然重逢,啊,是他(她)們呀!

 

  鬼。看老電影裏的男男女女都像是活見鬼。費裏尼説得客氣一點,他説,人走進電影院是為做夢。

 

  名震影史的人物,譬如幾週前才剛辭世的大導演庫布裏克,則尺寸太大,不該放進匆匆一過的“懷念”集錦,所以今年的盛會特意添一組庫氏畢生作品的剪輯,暗下燈光當場放映。放過,華燈大亮,全場衣香鬢影又復容光煥發,期待下一個重頭節目:頒發本年度的“終身成就獎”。在過去十數年收看的實況轉播中,我現在記得三位受獎的大牌人物:索菲婭·羅蘭、黑澤明、費裏尼,還記得他們的得獎感言?

 

  索菲亞著名的大嘴用西西裏口音英語説:我一生的體會,天才?你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黑澤明像個老實勤懇的公司總裁,請翻譯告訴大家:我覺得我還不太了解電影。費裏尼!在音樂發作、掌聲雷動中施然出臺,他誰也不看,晃著手指朝台下某排座位中的他的妻子叫道:別哭,別哭!我跟你説過,別哭!

 

  當然哭了,隨即破涕而笑。費裏尼的妻就是個性格演員,不作表情也表情。

 

  “終身成就獎”,棺未蓋而論先定,向來被影人視為名垂影史的最高光榮,也是奧斯卡不可錯過的碑銘,是故從來非同小可,必得趕在大師尚在人世時頒發。昔年影史神話人物卓別林望九之年專程從瑞士趕來領獎並接受全球觀眾致敬時,他已離開美國二十多載,早已息影,距他創作生涯的巔峰時期更長達半個世紀了,但奧斯卡獎不能放過他,否則,不是大師與獎失之交臂,而是奧斯卡對不起歷史。記得我首次觀瞻是項大獎場面,是1979年在北京看卓別林傳記片的末尾一段:老人白髮蒼蒼面對全場後生,努力抑制淚水,喃喃地説:我愛你們,你們對我真好!末了,他順便做了個帽子滑落反手接住的滑稽動作。

 

  年年3月奧斯卡盛會當晚,只等獲頒終身成就獎的大師一齣臺,總是全體來賓轟然起立,總是譁然喧騰經久不息的掌聲,全場氣氛不再是開獎唱名的一驚一乍,不再是美式娛樂圈圓熟而恣意的調笑,所有人油然動衷神情莊嚴。藝術家!只見藝術而不見到藝術家,藝術將會是怎樣情形?那一刻我甚至幻想凡?高同志或馬奈先生忽然在臺前出現,給我幾分鐘熱淚盈眶直勾勾傻盯著他們的機會。

 

  今年。今年的奧斯卡“終身成就獎”得主是美國大導演伊利亞·卡讚,他的力作,即根據威廉·田納西話劇《慾望號街車》改編的同名電影,日後成為“天王巨星”的馬龍·白蘭度和《飄》女主角費雯麗在其中演對手戲,卡讚以擅長調教演員見著,四五十年代是他事業的盛期。一行有一行的寨主,一代有一代的大師,我並不熟悉卡讚,有名的《慾望號街車》竟是看不下去。擔任司儀的是大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和大演員羅伯特·德·尼羅。讚美詞過後,照例播映他畢生作品的集錦,接著是唱報卡讚大名,照例鼓樂齊奏,臺內布景中央豁然開啟,老先生顫巍巍步向臺前:就在這時,現場錄影轉播了奧斯卡盛會鮮少出現的蹊蹺場面:

 

  大約只有三分之一的來賓從座位這裡或那裏零星站起,抬手鼓掌(其中有中國觀眾熟悉的梅麗爾·斯特裏普),差不多好幾條座線的整排來賓端然在座,不鼓掌,不出聲。鏡頭切換到卡讚,他遍看坐席,輕微而顯著地愕然,鏡頭拉開,收入全場站者坐者參差錯落的全場景。他語句阻滯,笑容勉強,感言簡短,旋即被領回臺內。全過程也就幾分鐘吧(向卓別林起立鼓掌據稱長達十五分鐘),儀式照常進行,那一幕好似沒有發生;臺上台下的演員以教養和技巧使那幾分鐘過得儘量合乎禮儀,因為所有人當場目擊禮儀發生裂痕,準確地説,未曾起立的來賓履行了另一項“禮儀”:集體的沉默——這位卡讚,今晚他勾起了幾代好萊塢影人的政治記憶。


  50年代冷戰肇端,美國進入全面清查清洗左翼人士的“麥卡錫時代”。可憐好萊塢年輕演藝家當年實在是奉左傾為時尚而加入共産黨,結果紛紛被打入黑名單遭到整肅,重者自殺、瘋狂,輕者失業、酗酒、淪落。不少涉案作者日後則改名換姓才能發表作品。當時左傾的卓別林雖未入黨,但他是那場著名整肅行動中最著名的受害者,他被時任眾議員的尼克松親自劃入驅逐名單,提前結束了他在好萊塢的輝煌事業,回到歐洲。這一去,直到70年代奧斯卡新一代影人發出懇請這才回到美國受獎。

 

  卡讚,一度的共産黨員,1952年經聯邦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傳喚出庭,供出八名同黨得以避禍,日後事業順遂。另一位同黨,當時已經成名的演員伏萊德·格萊夫拒絕合作,從此自影壇銷聲匿跡。半世紀後,卡讚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提名,遭到同行同業的強烈反對,照中國的説法,他是一位“叛徒”,美國人則視之為可恥的“告密者”。然而時過境遷,卡讚影作等身。評選者謂藝術與人應該分開考量才是道理,在一片爭議中,終於通過頒獎。是夜,遂有前面提到的一幕。

 

  那些日子,所有好萊塢權貴的長條房車裏出現傳單:“不起立,不鼓掌。”報章則引述同情卡讚的大演員華倫·比提的話,他説,今天我們在這兒討論通過還是不通過,因為我們都不必親身經歷那個困難的時代。結果這位好萊塢著名的“花心男子”起立鼓掌,而在他身邊的妻子——好不容易將華倫收服為丈夫的著名演員安奈特·貝妮則凜然端坐。在奧斯卡會場外,當天有一百五十人(多為當年受害者家屬)持“不要洗白黑名單”標語牌抗議,另有一百五十人站在卡讚一邊也加入抗議。場內,成排坐而不起的人士不但坐而不起,並冷眼等待暮年的卡讚是否其言也善、天良未泯,趁這最合適,也是最後的機會,嚮往事道歉。

 

  沒有道歉。他太老了?八十九歲。他分明説,感謝奧斯卡委員會頒獎給他的“勇氣”。好幾位坐者面色越發峻怒,其中有入圍最佳影片的年輕導演。兩位司儀都現出難以歡然坦然的神色,斯科塞斯,不知是為此羞慚還是開玩笑(或許兩者皆然),索性緊貼卡讚身背後躲藏自己,老人嗄啞地喚道:馬丁,你在哪兒?然後將無可奈何、不情不願的馬丁拽回身邊。斯特裏普四顧坐席毅然起立,然而聽完卡讚感言後,她的善良目光一瞬間閃失焦距,洩露內心的失望。但願我的解讀是錯了,但事關重大而在大庭廣眾,迅速的一瞥,意思盡皆收入視線,奇怪,毅然起立者多是中年一輩,默坐抗議的反而都是比較年輕的演員——歷史無情人有情,我這才目睹傷害怎樣潛越時間。西諺謂:“我們原諒,但不忘記!”我也這才領教西方人執拗的集體記憶。

 

  奧斯卡頒獎典禮上一回類似的場面,大概要算是曾經卡讚調教而後聲名鵲起的馬龍·白蘭度那次著名的行為:事在70年代,他獲頒最佳男演員獎,自己不出席,卻支使一位印第安籍的青年女子在代他上臺領獎時,宣讀他的一篇文稿,無情譴責白人在19世紀殘酷屠殺滅絕美國中部“傷膝鎮”土著印第安人,痛揭美國國家和全體白人的歷史傷疤。所有來賓猝不及防,不得不坐聽始終,奈何他不得。今世美國蕓蕓白人眾生誰該對祖宗的罪孽負責?好一個白蘭度,他為此名上添名,而這名分攪了好萊塢一台大戲。

 

  前後兩次,事主事因不同。上次臺上給台下出難題,這回是台下不給臺上臉面,然而都在頒獎大典當場“發難”,都是為了與在場來賓其實無關的陳年宿怨:今晚所有以沉默表態的演藝人士不曾身受麥卡錫時代之害,當年,他們之中有半數尚未出生。半個世紀過去,此人此事與他們何干?他們對那段歷史豈能感同身受,而曾經感同身受的那一代人十九早已退出歷史,在座的晚生實在與卡讚無冤無仇,今晚他們坐在這裡只因是大牌明星,身價千萬盛裝華服爭奇鬥艷,忽然,他們板起臉來逞示自己尚有良心。


  做人要憑良心,藝術也要憑良心。憑良心講,卡讚獲獎的資格毋庸置疑,一如他的白圭之瑕毋庸置疑。怎麼辦呢?只好是有人同意而有人不同意;有人起立,有人就是不肯起立。今晚,不論是表達內心的敬意還是鄙夷,二者都不容易做到,真的,都要拿出幾分勇氣。

 

  卡讚舊案屬政治事件,端坐抗議也是政治表態,這篇稿子起先的題目是“藝術與政治”。但藝術家不事政治,也並不都會遇到政治麻煩,於是改成現在的題目。卡讚長得古怪醜陋,大而無當的鼻子霸佔顏面,鼻梁鼻翼疙疙瘩瘩——這倒與他過往的劣跡無關,也非關良心,那是上帝的事。他的代表作回顧集錦頗有幾段悲壯動人的畫面,誠然大師手筆。這金像獎與受獎典禮是他一生的藝術的報答,抑或是他一時過錯的報應?當他掃視全場,鏡頭也掃視全場時,天可憐見:一位老人,老藝術家,在他畢生最光榮的時刻不得不將自己同時交付給無以逃遁的難堪,眾目睽睽。嗚呼!昔年麥卡錫分子和今晚的來賓都不肯放他一馬。四十七年前他出庭時經歷怎樣的內心掙扎?同此刻相較,孰難,孰易?

 

  所幸我未被傳喚出庭或被邀請參加奧斯卡盛會。居家坐看電視更不必牽動良心。瞧著卡讚老蒼蒼站在聚光燈下斜舉獎座左顧右盼、結結巴巴,我憐憫他。我竟也傳染到難堪的苦味,而台下的場面又實在令人肅然起敬好生佩服。在沙發上久看電視身子會斜下去,那一刻,我不由得緩緩欠身,直坐起來。

 

  1999年3月

下一頁藝術與藝術家上一頁拙劣的比喻
列印文章    收 藏    歡迎訪問藝術中國論壇 >>
發表評論
用戶名 密碼

 

《紐約瑣記》
· 藝術教育
· 繪畫的觀眾
· 藝術家肖像——奧爾
· 我的畫室
· 藝術家肖像——坦希
· 桑蘭與萊奧納多
· 藝術評論
· 拙劣的比喻
· 藝術與良心
· 藝術與藝術家
· 藝術與自由
· 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