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桑蘭與萊奧納多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6 11:21:18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誰是桑蘭?誰是萊奧納多?不去管它。這篇文字沒有故事沒有主角,只為這倆名字好看好聽,移來作個題目——

 

  西元1998年7月31日,星期五。星期五逢13號,在基督教文化的美國是個不吉利的日子,今天沒事,大晴,不熱。我照常在將近中午時分離家到畫室去畫畫。

 

  先拐到郵局寄信。排隊,等著,就從書包裏挖出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紅樓夢》第二冊讀。記得那年毛主席提倡全國全黨讀《紅樓夢》,還問時任南京軍區司令員的老粗許世友讀了幾遍,答曰一遍,毛主席説,不行,至少五遍。

 

  我活到中年才讀這部書,連一遍的小半還沒到呢。目下從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讀起:寶釵一夥自組詩社,將史湘雲拉來入夥,湘雲興起,連作兩首七律,讀到第一首下闋首句,郵局窗口就喚我過去了。

 

  在日頭下往地鐵站趕,進站前照常買了一份當天的中文《世界日報》,掃一眼頭版新聞,依次是:

 

  “台灣民進黨籍高雄市‘議員’林滴娟在大連被綁架不幸身亡”

 

  “印尼華僑遭虐美國眾議院震驚下月舉行公聽”

 

  “泰坦尼克號男主角萊奧納多昨日親往紐約醫院看望中國女體操隊員桑蘭”

 

  “洪峰通過九江水位偏高長江大堤隨時可能崩潰”

 

  列車往曼哈頓開。坐定後開始細讀新聞內容。據説選擇哪條頭版消息優先閱讀可以測試性格,我的性格(至少今天上午的性格)是什麼呢?先瞧瞧俊男少女:萊奧納多已經發胖,桑蘭臥枕傻笑,兩幅彩照印在文字邊上(圖像總是比文字先看見)。寧波人桑蘭,十七歲,幾天前在國際賽場摔斷頸椎骨後,每天有跟蹤報道,她公開向媒體説渴望好萊塢偶像萊奧納多親自來看望她,不然,就勞駕唱《泰坦尼克號》主題曲的女歌手跑一趟,再不然,見見英國“辣妹”搖滾樂團五位姑娘也好。

 

  這就是一位當代中國姑娘的慾望和想像力——換在三十年前,中國少年兒童最想見到的偶像一定是北京城裏的毛主席——桑蘭有福了:事先未通知,也沒讓媒體知道,萊奧納多本人和兩位經紀人步入病房,這豈不明明製造夢幻!照中國民間話語或小説中的描寫,桑蘭小姐必得用手擰腿證實此刻不是在夢中,但她的下肢已經毫無知覺了。沒關係,大眾情人萊奧納多在四十分鐘停留時一直握著桑蘭的手呢。

 

  長江又發大水了。我在江西插隊時去過幾次九江,有一回從火車上目睹洪水的壯觀:車窗兩邊是望不到盡頭的水面,山頭、樹梢、屋頂散佈汪洋,水面舟船上塞滿破爛家當,災民還瞧著火車笑。

 

  要是曼哈頓也被淹了呢?摩天高樓的上層公寓一定生意興旺。

 

  到我畫室的車行時間不到半小時,讀完報,想起史湘雲的詩,才要取書,到站了。出站過街,前一陣張貼迪斯尼卡通片《花木蘭》的旋轉廣告牌已經換了另一幅電影海報:一位穿內褲的美國姑娘斜在虎皮沙發上。早説要去看《花木蘭》,轉眼下片了。木蘭姑娘要是從馬背上摔殘了會想見誰呢,該是自己的爹娘吧。桑蘭的爹娘倒是在她受傷後立即飛來了。

 

  開鎖進畫室,如廁、泡茶、點煙,輕觸昨天的畫布看看顏料幹了沒有。近來畫的是一連串靜物畫,全是擺開中國書畫畫冊和字帖寫生。本週的這一幅從左至右依次是清代人物圖(無款)、八大淺絳山水、王羲之《十七帖》、董其昌濃墨山水。今天要畫的部分是清人畫頁,比較吃工夫:一男一女在庭園樹下,女子回頭俯看,男子半跪在地,伸手握住她的一隻繡花鞋。周圍有欄杆、石凳、果樹、假山,畫片五寸見方,腦袋只有小指甲大。

 

  一支煙後,打開收音機撥到九十六頻道古典音樂臺,接著就攤開傢夥畫。電臺報道也提起萊奧納多探看中國少女的消息——台灣議員被撕票、北京市長被判刑、長江洪峰淹大堤,在美國的新聞價值都不如桑蘭的春夢(糟糕,瞧這《紅樓夢》給看的)。新聞後是美國人庫普蘭的交響樂,我不愛聽,就撥到錄音磁帶那一擋,塞了盤香港歌星周華健的歌曲。平時不聽港臺流行曲,只為回國期間在朋友車裏聽熟了,取來再聽,可收現場回憶之效——請給我多一點點時間多一點點溫柔不要讓我獨自難受——此刻管他歌中難受不難受,我只顧獨自回憶,獨自畫畫。聽著聽著,我很喜歡周華健,又是廣東話又是普通話的輪番唱情歌,比那強拉了美國“民間風格”曲調做作交響樂的庫普蘭好聽多了。


  用油畫畫中國畫,準確地説,將平面的印刷品“寫生”到平面的畫布上,近來總算略略摸到一點經驗。但這不是我寫這篇文字的意圖——現在我一五一十報告今日見聞流水賬的意圖是什麼呢?

 

  忽然想起湘雲、寶玉、黛玉、寶釵、探春、惜春的詩,其實都是曹雪芹獨個兒寫的。

 

  兩點半,美國畫友坦希來電話,説是二十三街新畫廊區有新興畫家的聯展,時報和雜誌的藝評都不錯,今天是展期最後一日,要不要一起去瞧瞧。我給説得心裏很癢:前衛畫廊裏多年不見像樣而能提神的新繪畫了,我和坦希這類還在布面上畫畫的角色仿佛越來越反動。但手上這一小段活計已經畫了五六成,搭車去下城畫廊一來一去至少倆鐘頭,再回來就收拾不了畫面,明日顏料幹了,怎麼辦?

 

  坦希説,這麼辦吧:我在畫廊等你到五點,如果來不了,咱們下次再約。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去看美國新畫家,新繪畫?還是照應眼前這一對幾百年前的中國風流情種?抽煙的好處之一是定神養氣,我又拱著背用小筆描下去。四點。忽然我就鎖了門下樓往街上截計程車。週末遲午,滿街TAXI都有客,舉臂良久,叫車不遂。人大約多少有點阿Q精神的吧,而且阿Q的精神還能有好多小理論小邏輯可供支應活用的——我在返回畫室的電梯中想:行,不是我不去,是叫不到計程車。畫架子前坐定了,我又想:平日管自畫著,早不知錯過多少好畫展。要是坦希今兒個不來電話?要是他來電話時我正在上廁所?要是我乾脆人還在中國?這樣想著,半支煙燒掉了,我又拱著背用小筆描下去。

 

  天暗下來。收攤,回家。其實那畫展我瞥了一眼的:上周陪國內來的師友去過,臨近黃昏,畫廊關閉了。從櫥窗能瞧見兩幅大畫,記得有一幅兩米見方,畫著兩張美女的大紅嘴唇,以上下方向湊攏,將要接吻。平涂,勾線,介於沃霍爾和利希滕斯坦的意思,只是更簡單、更空洞,一如所有90年代的美國新繪畫,新是新的,看了,卻不曉得心裏喜歡不喜歡。

 

  與大樓為臨的“尼德蘭”劇院門口,長串觀眾正排隊等候入場看八點開演的百老彙劇《房租》(一齣普契尼名歌劇《波希米亞人》的現代版歌舞劇,背景改為紐約東格林威治村窮藝術家聚居點)。人叢中不少美籍亞裔子弟面孔(其中可有寶玉或寶釵的後代?),少不了胳膊挽著美國異性愛人(有黑人,有白人),個個穿戴入時,神采飛揚,分明在將要觀劇的興奮中。

 

  地鐵車廂裏的乘客人種也是五色雜陳。這裡是起點站,開出後車燈會自動熄滅三五秒,又復明亮時,座中乘客紛紛打開報紙:西班牙文、###文、朝鮮文、中文、俄文,自然還有英文。我又取出《紅樓夢》,從史湘雲律詩下闕讀起。我讀書很老實的,尤其中國古典書,稍一不慎,就讀錯讀亂:古人即便用“白話文”也寫得清通洗練,不像當今中國的不少小説,動輒千言不知所云。車行晃動,隆隆作響,偶或舉目查看到站地點,瞥見車廂上端的廣告欄,我這一節車內是紐約大頻道《ABC》新出的宣傳花招,一律黃底黑字,語言也清通幹練:“假如不買電視機,您家裏的沙發朝哪個方向擺?”

 

  晚飯。飯後照常坐到沙發上看電視,準確地説,看租來的中國電視連續劇。美國節目早看得厭了,90年代以來,我同家人少説也看了一千集吧。近日看的是《黑土地黃棉襖》,講開發北大荒的故事。唉,除了老知青(出國了,繼續插隊),誰會樂意瞧一眼呢,拍得又實在不高明。但既是號稱二十集,總有什麼特別情節吧。果然,今晚看的第五集有點戲:連長同一位當地老獵戶的閨女相好,新房都佈置停當了,組織上來人向連長宣佈那閨女是日本鬼子遺下的孤兒。“你滾!”連長向姑娘吼道,“我爹媽姐姐都叫鬼子殺了,我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接著是連隊在暴風雪裏漫山遍野找尋負氣出走的姑娘,再接著,另一位參加找尋的村姑凍昏了——就在這時窗外街面幾輛消防車呼嘯而過,想是附近有居家著火了。五分鐘後我們又坐回沙發,沙發正對著電視機——廣告説得一點不錯。


閒話少説(好多連續劇節奏忒慢,敘述忒嚕嗦,好容易那老獵人和連長將凍昏的村姑抬回家,但立刻往熱炕上擱萬萬使不得,土法子是趕緊泡進滿缸的涼水裏暖和過來(這就是不看電視劇不會知道的事)。然而半天不見動靜。老獵人臉色一沉,説出最後一招:他叫連長把自己和姑娘的衣服都脫了,去炕上抱緊了用身子暖和救人(這更是不看電視劇絕對想不到的事)。連長面有難色,老獵人苦著臉催道:“都啥時候了,快啊!”

中國是在進步了:革命年代的事,革命年代的影視是不可能拍攝這類情節的。

我手上還有一篇訪談稿子要趕,看到這兒就坐回書桌電腦前頭去。那訪談的話題是“中國油畫在世界”,我出了國,大概就算在“世界”吧?哪曉得我在紐約某座公寓的燈光下瞧著東北連長獻身救姑娘。一小時後我問妻子後事如何,回説那姑娘暖醒過來一把抱住連長大哭,不幾日就嫁了救命恩人了。

夜闌人靜。時鐘已經是8月1日。上床後照常看會兒書,看到劉姥姥進大觀園在賈母面前編故事取樂,正講到有個二八年華的小姑娘在雪地裏抽柴草,賈府就失小火,給賈母覺得不吉利,不讓説下去,卻急煞了憐香惜玉的“怡紅公子”賈寶玉同志。

熄燈,睡覺。照常有夢,也照常在醒來後的一瞬全忘乾淨——要不是此刻寫下來,今天的報章新聞、路上的海報廣告、大觀園裏的男男女女,都會漸次忘記。翌日照常往地鐵趕(週六我也去畫室的),照常買一份《世界日報》:頭版消息是克林頓與白宮女秘書萊溫斯基性醜聞訴訟事務新獲進展;台灣林滴娟家屬前往東北認屍;桑蘭醫師宣佈她的雙腿恢復知覺希望渺茫,將會終生靠輪椅代步了(萊奧納多現在在哪?啊!他在銀幕上紋絲不動沉入海底,瞧著真叫人心驚)。

我的一天過去了,就像我度過的無數天日子,平常,無事。少年時看魯迅日記,常見到某日“無事”二字,我就想:喔!魯迅居然“無事”。我今天寫的不是日記:為什麼寫這些毫不相關的事情呢?

事情是這樣:近###年來,我很畫了一些畫,全是毫不相關的畫面——有眼前的,記憶的,自然,也就有所謂西方的,還有咱中國的種種內容——並置在一起,算是一件作品。我難得給人看,更難得開展覽;凡看見的,尤其是中國的同行同好,都難得發生感應、認同,又都會來問道:為什麼呢?你把這些不相關的畫面畫出來拼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要是知道我如今度過的日子(譬如7月31日)和我天天看到的一切(譬如以上種種見聞)到底是什麼意思那該多好啊!我説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怎麼還會去畫出來?”朋友問道。但我連為什麼要去畫出來我也不知道,我乾脆就是要把我的“不知道”——又分明給我看見的紛亂事物——畫那麼一小點出來。等我畫出來,這“不知道”似乎就傳染給了看到的人,並將問題遞回給我。怎麼辦呢,今天,我就忽然想到索性把今天的見聞胡亂寫出來——這可以算是回答麼?

但願諸位每天過的是同我非常不一樣的生活:非常有意思,而且説得出是什麼意思。

1998年7月31日—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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