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且説説我自己”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4-14 15:53:38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這不是“我自己”起的題目——事情是這樣子:《收穫》雜誌明年改版(真抱歉,我從未讀過《收穫》),編輯説是要開闢作家或藝術家談論“自己”的專欄,在電話裏幾番情詞懇切向我要稿子,終於推託不過,我説,非要寫,出個題目,發幾句問吧,於是電傳傳過來,給了這題目。

我不願談論我自己。我的家不挂自己的照片、自己的畫——不為什麼,也沒想過為什麼 。平時偶爾發表文字,編輯索要照片,我也不寄。不知起于何時,中國的書刊作興發表一張以至一張以上的作者照片(十九彩色,彩色照片真難看)。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麻煩讀者看自己?你怎麼知道讀者願意看見你?

可是好幾位編輯語重心長勸過來:“隨俗吧!這是讀者的願望。”

誰是讀者?他們在哪?就算真有讀者坐在我跟前,我也不知如何“説説我自己”——人只要是坐下寫文章,即便寫的是天上的月亮,地上的蒿草,其實都在“談自己”,而我是讀到文章裏出現太多的“我”字,便起反感,因我向來怕見進門坐下滔滔不絕大談自己的人。

今歲我回國存身,不走了。人一旦成了所謂遠來的和尚,歸國的遊子,即便仍是黃臉一張,“讀者”總不免過來瞧一眼——採訪,座談,約稿,熱乎乎地,都是抬舉,都該解作善意。好吧,豁出去,我就三陪小姐似的陪一陣,陪過一陣,總會四散的吧,然而難辦的是臨了還要提供自己的照片拿去印,怎麼辦呢,挨得過初一挨不過十五,我終於屈服,就範,隨了幾回“俗”。新近接受 ELLE雜誌(即叫作《世界服裝之苑》)的採訪,就給要去幾張與家人一起的照片,因編輯説是要給讀者“親切感”。事先徵求女兒的意思,不料她就高興叫道:YES!同學們可以在ELLE上看見我!——她倒預先知道誰是她的“讀者”了,而且中文版ELLE拿到美國去,怕是比法文原版還吃香。

自己拍照自己看,沒什麼。誰手邊沒有自己的相片呢,可是一朝發表流佈,譬如在ELLE連篇累牘的朱唇、香肩、玉臂、秀腿之間忽然撞見“我自己”,我登時變成身份不明的“讀者”——昨天, 11月號ELLE上了市,封面是美國影星“甜寶貝兒”布蘭妮,側身斜睨著,一對豐乳在滑亮的銅版紙上幾乎跌出來。打開,翻下去,心驚肉跳,闖了禍似的:“我自己!”

在“我”與“自己”的畫作之間,感觸怎樣呢?9月,我的個展在北京展過,10月即開始了從湖北發端的巡迴。在武昌那個空闊陌生的展廳,我又目睹一百六十多幅大大小小自己的畫從貨櫃裏一件件取出:有點親膩,有點煩。二十年來年年辦展,自己的畫,自己早已看熟、看厭,每當這樣的打點佈置自己的展覽,我多少像是置身事外,並茫然驚異於自己的冷漠。這茫然的驚異,外人不易覺察,我心裏是知道的,此刻無妨説出來:那其實出於一種難以棄絕的自顧與依戀,仍算是輕微的熱度吧。

但這都是後臺的“內心活動”,紙面上的“文字處理”。人在現場,“我”與“自己”往往還是不知如何坦然相處,猶如當年初出道。

只要有觀眾,我向來羞于走進張挂自己作品的展廳中去——不為什麼,也不知為什麼。多年前讀到一篇關於馬奈的回憶文字:他也竟羞于走近沙龍裏自己的畫幅跟前去,朋友拉他,他固執拒絕,停在遠處。我知道,我豈能自比馬奈,但是人同此心。幼年在體育場看見球手投中,滿場叫好,那球手卻總是埋首疾步跑開去,毫不理會周圍的響動,而那神色又分明聽見並知道周圍的響動的。胡蘭成對此自有他的説法,他似乎格外傾心於他的説法,他説:古人箭中靶心的一刻,每在心裏叫聲“慚愧!”為什麼呢?因為此時是“在眾人裏看見了自己”。

放學了,一群小孩子,歡天喜地連打帶鬧,這時最怕爹娘冷不防竄出來,連名帶姓叫回家。

貢布裏希説:“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是嗎?好像是這樣。真的是這樣。每在大畫家的回顧展廳裏徘徊不去,我常會想起那位羅馬總督手指耶穌説的話:“瞧——這——個——人。”是啊,我常想,真有所謂“藝術史”麼?沒有這單個單個的“人”,藝術史是什麼?

在作品上簽署姓名的傳統是十分晚近的故事,相傳始於喬多。喬多的時代,相當於我們的元末吧?中國藝術家的署名史,似乎要久遠得多了。但我們可知道兵馬俑的作者是誰?敦煌的作者又是誰?

“藝術家”一詞是翻譯過來的。在敦煌與兵馬俑的時代,那些偉大的作品並不被看作是藝術,“藝術”一詞,也是翻譯過來的。

紀德(抑或是福樓拜?)説:“呈現藝術,隱退藝術家。”

簽名只是簽名。如今滿世界的油畫行貨張張都簽名,在中國,許多作者用的是拼音字母,斜體,飄逸,粗看以為是英文,是法文,其中最快的快手,一天能刷幾十張。真的,在行貨上,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

我長久迷惘于委拉斯開茲的魅力。在他的畫中,只見藝術,不見藝術家。

小時候翻墻越界,手腕子給大人捉牢了,拽到辦公室,桌子一拍: 講!此刻,我若犯事敗露扣在局子裏,我將被迫“説説我自己”,正式的説法,即“坦白交代”——我願坦白,我自認很坦白,只怕我説出的話,編輯、讀者不要聽。


 

編輯在電傳裏問:什麼因素、什麼時刻使你萌生了、確認了要當一名“藝術家”的想法?

我不知道,也不記得。至今我羨慕能夠留起絡腮鬍子的人,我真想知道是什麼因素、在什麼時刻,他們的鬍子開始“萌生”,並 “確認”為絡腮鬍子,而我卻沒有。

編輯又問:面對現在藝術學院最年輕的藝術學生,如果他不知道您,會如何?

在今年出席的幾次座談會上,“最年輕的學生”遞給我的字條會這樣的提問:“請談談您的初戀,還有中年的慾望。”底下加個小括弧,歪歪斜斜寫著:“一定要回答呀!”我“會如何”呢?我説,在我的青少年時代,男生女生根本不講話。至於中年的慾望,請諸位等到中年再問吧。

編輯還問:聽説兩次您的流淚,一次是在倫勃朗畫前,一次是在學生面前。

胡説!我從未在“倫勃朗”或“學生”面前流過淚。在別的 時刻或場合,我確曾縱容過自己的眼淚,有時,那簡直是歡欣的經驗,但除非“刑具伺候”,我絕不招供詳細,直到我願意將之轉化為別的敘述方式。羅蘭·巴特在他追念亡母的著作《明室》中,母親以及母親的照片是貫穿全書的話題,可是在書中的大量照片裏既沒有他的母親,也沒有他自己。他坦白,但什麼也沒交代。他説:

“我要發表心靈,而不公開隱私。”

年輕的達利初訪畢加索:“先生,我今晨抵達巴黎,沒去盧浮宮,先來看您!”

畢加索應聲答道:“你做得對!”

藝術家自當如是看自己。凡·高同志要算是倒楣的,但他在給親兄弟的信中説:“有一天,全世界會用不同的發音念我的名字。”

這算是“隱私”還是“心靈”?20世紀初,據説散在巴黎蒙馬特高地的“盲流畫家”中有位老兄每天早起將腦袋伸出閣樓天窗對著大街吼叫著:我是天才,我是天才!

看來我不配是個藝術家,不因謙虛,或因我是中國人。少年時,我在窮山溝裏好像曾經躲進被窩偷偷默念過“我是天才”之類譫語,因是過期太久的陳年“隱私”,可以“發表”,聊供讀者笑一笑。當代中國藝術家總算敢於公開求聲名,放狂話,遑急曠達,曠達而遑急,似也漸與西方人連同一氣。我就不止一次在國中關於藝術的文字中讀到引自安迪·沃霍的話:

“每人出名五分鐘。”

二十多年前,我時或被人告知我已出了名。近年回轉來,小小美術圈的同行居然依舊記得“陳丹青”。只是這點若有若無的小名聲,與“我自己”有什麼關係?是什麼關係?每見圍上來要求籤名的“最年輕的藝術學生”,我總是感到委屈而失措:替他們委屈,替他們失措。我簽,但即便是倫勃朗或畢加索此刻坐在正對面,我一定不會走上去要求籤個名。我會目不轉睛看他們,假如能夠,我願為他們捶背,洗腳,倒尿壺。齊白石説他甘願給青藤八大磨墨理紙當走狗,絕對真心話。

編輯的電傳還説:即使現在,也有人不斷在對《西藏組畫》做解讀。不見得吧,要真是那樣,我該怎樣解讀這“不斷的解讀”?那是我的“聲名”還是“我自己”?關於那些畫,倒是四川美院一位學生説得最痛快。他生長在拉薩,與我老交情,看到後來一撥撥畫家跑去畫西藏,他脫口而出:打倒陳丹青!

上個禮拜我遇見了陳丹青,真的!還是在湖北,講座過後,同學們又擠過來要簽名。忽然人叢裏鑽出一位能説會道的小姑娘,江西人,屬羊,與我閨女一般大——大家哄笑了:原來這姑娘與我同名又同姓——名叫“丹青”的同志我知道好幾位,同名同姓,現前面見,卻是第一回——我們彼此瞪著,傻笑,不知如何是好。她要是個男子,與我同齡,我就可以模倣安迪·沃霍聰明而善良的惡作劇,聘請這位陳丹青為我拋頭露面開講座。不是嗎?在眾人的朗聲哄笑中,我倆終於並排站站好:這回是我要求與“陳丹青”合個影。

臨了,陳丹青同志一定要我為她寫句話,我就寫:

丹青:你怎麼也叫陳丹青?接著簽了我的名。

但隨即我就後悔了:憑什麼人家不能也叫陳丹青?我該這樣寫:

丹青:我也名叫陳丹青。 (2000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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