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給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辭職報告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4-14 14:22:59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這份報告是否收入在此,頗費躊躇,尤對本院及清華,深感不宜,更抱愧於當年出面邀請我任教的袁運甫、劉巨德、杜大愷三位老師——然人之去留,外界喜作揣測議論,以致訛傳,于公于私,均非妥善,不如既有其事,明白為好——報告書于10月遞交後,院方校方即予約談挽留,情辭懇切,而本研究室六位學生,尚待就學兩年余,于2007年才能悉數畢業,本人的教學名份與手續諸事,不可虛懸。經協商,近日與院方再續教學合約兩年,其間,繼續承擔本研究室教學及春秋兩季各係大課,不再招生,不再兼本科教學,迄至2007年,遂願離職。僅此向院方校方的諒解與誠意,脫帽致謝。  

  諸位院領導大鑒:  

  我在學校任教的續簽合同(2002年—2005年),到明年元月15 日將屆期終。據合同規定,如一方有變動意向,應在到期前九十天知會對方。經過慎重考慮,我決定在合同到期之日,結束我在本院的教學。  以下是對此決定的説明:  

  我之請辭,非關待遇問題,亦非人事相處的困擾,而是至今不能認同現行人文藝術教育體制。當我對體制背後的國情漸有更深的認知,最妥善的辦法,乃以主動退出為宜。  

  五年期間,我的教學處處被動而勉強,而光陰無情,業務荒廢,我亟盼回到畫架前獨自工作,繼續做個體藝術家。  

  我深知,這一決定出於我對體制的不適應,及不願適應。國家的進步在於:個人可以在某一事物上抱持不同的立場。我的離去,將中止對教學造成的浪費。  

  目前,第四研究室兩位2001屆博士生剛畢業,尚有2002屆與 2003屆在讀博士生各一名,2005年、2006年畢業。另外,今年招進本研究室第一批研究生共四名,2007年畢業。我的請辭,與這六名學生的學業有所衝突,如何解決,願在我退出的前提下,與領導協商可行方式,恪盡己任。  

  茲付附件之一,是去年北京外辦轉請本院外辦要我書寫的述職報告,經已呈交,因所涉不包括今年,故略作補充。附件之二《教條與功利》,是前年應本院研究所教改會議要求所寫,因寫在紐約休假期間,回國過了交稿期,迄未呈交,今原稿附上。附件之三《我對本院‘學術評價體系報告’的意見》——這三份附件坦率陳述了我對教育體制與本院教學的質疑,謹願諸位對我請辭的理由有所了解。另有附件之四(近五年來學術活動的粗略報告)及附件之五(關於遺留問題),希請垂顧。  

  此報告,將同時呈交清華校方、外辦、人事辦各一份。我的職銜、工作、居留及醫療等證件,合同到期時將會上交,俾便登出。目前借住的團結湖教工宿舍,其入住性質始終未獲解釋(參看附件之五),何時搬離,聽候指示。  

  再次衷心感謝學院對我的重用與信賴。我與自己的職稱實難匹配,深感慚愧。五年教學是我彌足珍貴的人生經驗,雖以請辭告終,但我對本院與教學的感情,恐怕比諸位所能了解的更深。  

  預先感謝院校領導予以批准。  

此致    

敬禮!  

陳丹青  

2004年10月15日  

  附一:呈本院外辦及北京外辦述職與感想(2000年—2004年)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第四研究室  

  緣起  

  1999年歲闌,袁運甫老師、劉巨德老師給我越洋電話,告知工藝美院與清華大學合併,並代表院領導熱誠邀請我回國加盟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同時轉致老前輩張仃先生與吳冠中先生的歡迎之意。  

  2000年2月正式報到,清華園陳書記、美院王院長、張書記,及諸位副院長熱情接待,清華外辦陳紅老師,院外辦張主任、苗老師一週內攜我辦妥外籍人員駐京手續。此後人事關係歸屬外辦與人事處,年薪五萬,教學啟動費三十萬。  

  同時,學院在外事辦公室與我簽署了2000至2002年兩年任期的合約。2002年春合同到期,續簽2002至2005年合約三年。  

  教學狀況  

  院校合併,是清華自1952年“院係調整”以來,全面恢復人文藝術學科的重要舉措。清華美院的成立,一時為八大高等美術學院所矚目。  

  到任不久,學院宣佈開設美術專業博士生課程,此舉不但在國內美術教育是屬首創,在世界範圍同類專業中亦屬罕見。為此,學院于3月間成立四所純藝術教學研究室,分別由吳冠中、張仃、袁運甫諸位*領銜,本人則主持第四研究室。吳、張、袁三位先生德高望重,育人無數。我初涉教學,尚無寸功,而學院予以破格,委此重任,唯慚愧銜命,鄭重其事。  

  本研究室研究方向,初定“當代架上繪畫研究”,前年易為“當代架上繪畫與圖像文化比較研究”。  5月,全國首屆藝術學院博士生招生在本院舉行,是本人第一次招生經驗。二十四位各地考生中,五名入圍,然因外語不過關而擱置。院方為支援本人首次招生計,經研究生院陳院長同意,以博士課程訪問學者名義,招入五位學生。  

  2001年,五位訪問學者完成博士論文選題,為轉為正式博士生,外語考試再度失敗,結業離校。  是年第二次博士生考試,全國共二十二名考生,正式錄取兩名博士生、訪問學者兩名。同年,首次接受研究生報考,約八人,無一通過兩課考試。


  2002年,第三次博士生考試,二十名考生,正式錄取一名,並訪問學者三名。第二次研究生報考,約十九人,一名以業務最高分(90分)入圍,因外語政治各差一分,經向院校申請通融無效,未予錄取。

  2003年,第四次博士生考試,考生十八名,正式錄取一名。第三次研究生報考,全國十九名考生,上年度同一考生仍以最高分入圍,再次因外語分數不過關,未能錄取。  

  截至目前,本研究室共兩名博士生畢業,兩名博士生在讀,2004年首次招入四名研究生。  

  本科生教學,則本人負責繪畫係各屆每學期素描課、油畫人體課各四週。另由教務處安排每學期開講四堂大課,每堂四小時,各係各專業同學均可選聽,每講滿員。2001年至2004年,講題分別如下:

  “歐美當代藝術比較”  

  “繪畫、影像與西方觀看傳統”

  “架上繪畫與設計藝術的關係”

  “世界範圍反現代化思潮與文化守成主義”

  “藝術史與傳播史的關係”

  “藝術贊助史與藝術功能史”

  教學方法

  人文藝術學科既有的學術行政化,越管越嚴,教學品質越來越可疑,此一體系雖便於管理,但與“人”,與“文化”,處處發生尖銳而深刻的衝突。

  我不相信現行考試製度,不相信教學大綱,不相信目前的排課方式,不相信藝術學生的品質能以“課時”與“學分”算計——但我不得不服從規定——釋放個性,回到直覺,摒斥教條,遵循藝術規律,曾經是民國、“*”前、改革開放初期等階段藝術教育取得顯著成果的歷史經驗。然而有目共睹:這些傳統與經驗在今日藝術教學中已經全面喪失。

  我個人無法改變這一事實,唯在本研究室教學中,以“個案處理”的原則,根據每位同學個人情況的總和與細微的表現,在教學中務使知識面盡可能擴大,教學點盡可能具體。

  這樣的教學難以體現在教案文本上,難以在工作總結中表述,在我奉命填寫的所有表格中,完全無法體現我的教學思想與教學後果。

  藝術教學是非功利的,非程式性的,是具體而微、隨時隨地在每位學生、每個階段,甚至每件作品中尋求當下的溝通、指涉、領悟。這一隨機的過程——而不是預定的程式——重視體驗與經驗,問題與可能性,激發好奇心與熱情,並以此檢驗學生的智慧與品性:它開放給未知,落實為個人。

  學院教育不是向上負責,而是對藝術、對學生個人負責。不幸的是,當今學院教育的通則與本質,是向上負責。

  嚴格地説,我與每位學生不是師生關係,不是上下級關係,不是有知與無知的關係,而是盡可能真實面對藝術的雙方。這“雙方” 以無休止的追問精神,探討畫布上、觀念上、感覺上,以至心理上的種種問題。那是一種共同實踐,彼此辯難的互動過程,它體現為不斷的交談,尋求啟示,提出問題,不求定論,有如禪家的公案,修行的細節。

  它絕對不是量化的。分數、獎項、規章、表格,不是它的目的。它因人、因事、因問題而異。它追求教學的真實性,而不是程式化,它落實為個人品質的提升,而不是考試分數。因此,它在當前的教學體制中是困難的,孤立的,不討好的,無法被教條證實,難以體現為可比的成果。

  遠溯希臘時期蘇格拉底式教育與詭辯派教育的衝突,前者重視知識與品格,後者重視權力與實用。可悲的是,目前文科教育的種種政策限定,決定了人文藝術教學*裸的形式主義與功利主義。

  我與現行教育體制抱有深刻的歧異。在人文藝術學科,人才是無法培養的,沒有人能夠誇耀並保證在學院中培養出真正的藝術家,但學院教育應該,也能夠達到這樣一種起碼的要求,即確立一位藝術學生葆蓄終生的品格,這品格,就是前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大師陳寅恪寫在七十年前的名句:

  “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招生與教學感想  自2000年任教以來,我的教學實踐及社會活動,大致有正面與負面兩類感觸,茲據實陳述如下:

  正面——清華“長江計劃”,是新世紀中國教育改革的措施之一,魄力大,投入重,期望高。特聘教授多數是外籍華裔,屬改革開放後出國的中壯年專業人員,眼界開闊,知識結構大幅度更新,又大致是“*”一代,兼具使命感、責任感、歷史感,及民族情懷,歸國投效,遠溯二十年前留學大潮,近收改革開放之效,今推想此舉,此其時也。

  清華與工美合併,則體現國家在高等院校扶助拓展人文藝術、瞻望國際文化大勢的良苦用心。

  就我個例而言,去國近二十載,國中文化形勢與文化環境,誠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在藝術創作及學術研究中,過去的政治鉗制、狹隘的美學觀、單元的創作格局,大幅度改變。院方對我的教學不予干涉,並在可能的情況下,及時支援。而同事、同行與不同專業間的充分尊重,彼此寬容,以至對新學院教學規劃的共同熱情,都使我切實感受到改革開放在文藝領域及藝術學院內的深刻變化。

  負面—在教學實踐中,我的困擾與無奈,來自國家現行教育體制及種種教條。其癥結,大致如下:


  應試文化的深刻積弊,已有社會的長期共識,不多説。而考試製度中,尤以人文藝術學科的外語考試、政治考試,嚴重滯礙並扭曲藝術教育的品質與性質。前者無視人文藝術學科的教育規律與成才規律,既徒具形式,又有效地削弱藝術學生起碼的中文水準,觀諸歷屆落選博士碩士考生試卷,此舉已在事實上持續造成考生文化素質的直線下降。後者公然違背*主義及*思想,對於清華大學兩大傳統,即“行勝於言”及陳寅恪提出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更是深刻的諷刺。

  以上意見,我曾數次以書面及口頭方式,對院領導和清華書記、校長坦率直陳。以“兩課”分數作為首要取捨標準,學術尊嚴蕩然,人文藝術及其教育不可能具備起碼的前提,創建世界一流大學,實屬妄談。

  由於此一政策的長期施行,人文藝術教育表面繁榮(如擴招、創收、增加學術科目、重視論文等等)而實則退步(如教師、學生素質持續減低,教學品質與學院信譽持續貶值),“有知識沒文化”, “有技能沒常識”,“有專業沒思想”,是目前藝術學生普遍狀況,事實上,新世紀藝術學生的整體水準,甚至不如“*”時期。

  而人文藝術教育的量化管理,集中反映出學術行政化帶來的後患。此亦北大近期決意實施改革的總背景,然而治標不治本:不施行,現狀難以突破,施行,則勢必重復歷次治標不治本的改革,形成更為盤根錯節的畸形教育結構。

  本人不是教育學專家,以上感觸,來自教學第一線的實踐,而院中同事,俱抱同感。鋻於中國國情,鋻於人口基數與社會現實,現行政策有其不得不然之處,但人文與藝術將長期蒙受其弊。本人唯自知不能改變現狀于萬一,故聊作紙上空談,在教學工作中,則恪盡己能,維持現狀而已。

  總結 

  我在學院的教學是有價值的,我因此認識到國家在改革開放後的新局面與新問題。我對教育體制的持續批評,出於對人文狀況的操切之心。我不願混飯吃,也不知道怎樣違背自己的性格。

  這所學院讓我感到親切。我喜愛70年代出生的在校學生,他們甚至比我的孩子還年輕。我堅信他們是塑造未來的一代,因為青春理應勝過體制。

  我對自己的教學,仍是“慚愧”二字。我在課外的大量時間無保留開放給本研究室,本係,以至其他專業的學生,並從中獲益匪淺。

  我有幸作為一位本院的教師,在專業以外更廣泛的領域表達我對文化的認知,我知道,外界認同我乃因學院的聘用。這聘用的理由,或許因為我在域外的眼界,但我確定,這理由,還因為我雖然不是一位中國公民,但我是中國人。

  中國人重世故。我的世故僅限于禮貌的層面,但我至今沒有學會在表格上,或按照教條指定的方式,陳述“成績”:那是對體制的確認,而不是對學術道德及其規律的確認。我今服務於這所學院的價值,以及我微乎其微的服務本身,遠不如這所學院選擇我的價值:這選擇證實了國家的良性變化,在這變化的戲劇性環節中,我願意充任一件可被暫時利用的小小的標本。

  2003年10月寫成,2004年10月補正

  附二:教條與功利

  今日藝術教育及本院教學感觸

  歸國教學三年,承院方與同儕善待扶持,本人雖不勝任而能相處愉快。今國家富強,大環境空前良好,唯教育現狀與大環境差異甚巨。走訪南北各校,兼以教學四期,初識國中當代藝術教育套路,其間有所為,有所難為,希望大,問題亦大,是故,每在會議桌上直陳所想,意見峻急,念院方雅量,以禮聽之。今遵囑書面議論教學端緒,試以“考試政策”為面,“本院教學”為點,陳述教育事業前所未有的“功利主義”與“教條主義”——我自知以下意見無非空談,故僅謂之為“感觸”而已。

  考試政策

  春夏之交,永善老師與我被叫到校部開會,是清華前書記賀女士懇切聽取人文藝術學院意見陳述。我僅提一條:“兩課”考試製傷害人文藝術教育甚巨,不廢不改,“人文藝術”一詞,形同虛設。我對賀書記説:清華的傳統與精神,一則,是中央草坪“行勝於言” 碑,一則,乃王國維自沉紀念碑後陳寅恪所撰“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是也。今全國大學生必須人人過關的所謂“政治考試”,是對清華歷史的莫大諷刺與背逆。

  “政治考試”置人格品德于不顧,其後果,僅述極端個案,即發生清華高才生以化學藥水攻擊動物園狗熊奇案。此案雖屬例外,然為清華九十年所無有。該生學業優良,必通過“政治考試”,但不知怎樣“做人”——“教育”而一至於此,尚復何言。

  據《北京青年報》載,國家決定以西城區小學做試點,廢除“政治”課(據此而知,連小學生也要學“政治”),改以“品德”取試見教,此正本清源之舉,善莫大矣。大學考試怎麼辦?具體意見,我已在本院“教學前瞻”會議發言稿有所闡述。要之,大學是葆蓄人文傳統,承續文化命脈的場所,此乃常識。故政治考試不廢,中國人文藝術教育無非擺設,休想躋身世界一流大學。

  再就是人文藝術學科的外語考試製。去年我已在上海《藝術世界》為文細數其謬,痛陳其弊,若學院同意,願再發表。要言之:一、藝術學生掌握外語有益國際交流者,純屬神話。二、今日大學生國文水準每況愈下,思之令人驚心,今欲起救,追之晚矣。蓋國文者,國之文化命脈所繫,國文不通,學生知識水準、文化修養、人格品質必混沌衰蔽,國文不良,則外語也必不良,此亦常識而已,我考試政策而竟公然罔顧之。


  但我深知“國情”淵源,非如此,難以維持局面,故“兩課” 緊箍咒的實質,乃是“權力”,不是“知識”,更不是“教育”。茲將當今教育體制種種表面文章與嚴格措施刪繁就簡,不過四句話:

  將小孩當大人管,將大人當小孩管。

  簡單的事情複雜化,複雜的事情簡單化。

  三年來,我同全體學生一樣,唯屈從而已,不是所謂“責任教授”,因無教育之責可負——我對所有考生只關照一句話:好好準備“政治”與“外語”,余皆次要。至於“振興人文傳統”、“開拓知識結構”、“與國際接軌”、“不拘一格培養人才”云云,實屬夢囈,我不相信。

  另一考試怪圈緣自中國當代美術教育史,實亦無以復加的教條主義,即千人一面的“素描考試”。因“前瞻性”會議發言已詳談,不贅。幸本院領導似有考慮之意,唯靜待試行新的考試方法。

  本院教學

  工藝美院有自己光榮的歷史。合併而轉型,院方殫精竭慮,實有諸多大為難在,因領導同樣受制于*條條框框,又須迎對社會巨變帶來的重重問題,今僅就本院上下關心的教學現狀,撮要議論三點:教學品質、學院氣氛、繪畫係前途。

  教學品質——“*”前及80年代,工美人才輩出,有目共睹。90年代迄今,全國藝術學院教學品質持續下降,此也有目共睹,實非工美一家為然,其中或有以下原委可資探討:

  一、藝術學生向以才具高低為取捨,招生失利,余皆被動。十年來社會價值觀丕變,生源品質日見蕪雜,晚近教條盛行,招生過程已成“汰優”之勢,而招生政策猶如雪上加霜,催之惡化也。

  二、工美為歷史所囿,教學務求其“實用”,以合併後辦學新要求看,遂有教學品質褊狹滯後之虞。

  三、藝術與設計教學為90年代全社會商品經濟意識所裹挾,學生普遍心態是圖實利,謀職業,學風學業轉趨庸俗化,實用化。  

  四、對外開放愈廣愈速,西方訊息大量涌入,技藝、觀念、媒材、功能,均非昔時,而藝術教育的歷史包袱一時難卸,新舊交作,自不免應對失據,教學中的整體知識結構亦必失衡。  

  五、世界範圍大趨勢,乃科技主義實用主義壓抑人文主義理想主義,中國是“發展中”國家,“科技至上”的國家功利主義因之尤急、尤偏、尤甚。人文藝術及其教育於今日國情僅屬裝點門面,怠無實質可言,此狀,為五四運動近百年來所僅見。  

  六、功利心態勢成主流,學術*弄虛作假乃為常態。其後果,是有效扭曲教育功能,持續敗壞學術道德,動搖學院的超然立場,其形態,是教育界權力遊戲潛規則與龐大行政勢力網。  

  七、教育産業化,必致學院公司化。此為大勢,無可厚非。然在教育宗旨與學院經營、人文理想與經濟效益之間,必起深刻衝突,就現狀看,問題叢生,後果堪虞。  

  八、或因以上諸因,遂有管理考核教育者及受教育者的種種政令教條出籠,繁複嚴厲,不假情面,看似“對症下藥”,無奈我“國情”者實乃“藥”、“症”同體,迴圈助長,幾成“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勢。此一悖論與怪圈,亦見於藝術教育,因其規律在“藥、症”之間橫遭偷換,兼以強扭硬掰,前述“外語考試”看似冠冕堂皇,實則粗暴侵害人文藝術教育者,即其一端。  

  以上,僅第二點受限于本院歷史,合併後理應樂觀,徐圖改善,而一、三、四、五、六、七點,悉因社會大勢使然,第八點自上而下,莫可奈何也。  

  要之,當今學院是産業,教職是飯碗,凡此種種,均與學問之道無涉,人文狀況魂魄離失,偽學術當道,乃屬必然,所謂“教學品質”,説句實話:要保持工美原有水準于不墜,誠屬不易,想要更好,短期內既不可能,也不現實。  

  近期教改種種“藥方”,如聘用制、學分制、廢除畫種專業、增添選修課目等等,均移自西方先進經驗。然實行易,見效難,因西方體制背後的深層結構——學術自主、教育私立、市場機制等—— 中國無一具備,僅片面引進“教條”,一相情願強求,遂不免效顰畫虎,兩皆不似。而國中前五十年文化斷層、教育滯後、行政結構尾大不掉、知識儲備淺薄寡陋等歷史包袱,並無本質改換,兼以前述“藥、症”同體之效,諸般教條如急火猛藥,過猶不及,尤添病源,以致原本針對現實的政策,嚴重脫離現實,甚至惡化現實,連國中藝術教育本來那點可憐的經驗亦告涸竭見底,就我所知,自然科學教育現狀同樣弊端百齣,其內情,誠不足為外人道也。  

  對照國家大勢,以上狀況或許是轉型期必須付出的痛苦代價。是故,當代藝術學院承受著學院本身難以承受的難局,要維繫教育宗旨及文化藝術的雙重純度,本院自身的操守與掙扎,其效甚微,  

  實有待於全社會的轉型過程,逐步改良,逐漸完善——平心而論,本院未見公然的*混亂,可謂氣象澄清。而合併後本應佔盡優勢,然教學局面何以迄今滯悶難開?  

  就本院現狀看,校內與社會的整體文化資源,兩皆窘迫——我們究竟側重“專業技藝”的傳授?還是更新觀念、拓展視野、使學生更其博識?觀今之教學,以上二者,無論是有所兼顧還是有所偏重,均不得要領——此題甚大,故長話不能短説。要之:教條與教改所期望者,懸之過高,既迫於文化大勢,又昧于文化大勢。此亦非工美一家為然。新世紀藝術教學的大是非大方向,各校主事者均難出以鮮明的闡發,宏觀的把握,唯競相改善硬體,擴招創收,取其表面繁華與經濟實效而已——故清華校長梅先生名言“大學之謂非大樓也,乃有大師之謂也”,而今日大學唯大樓競起,“建設”遙遙領先於“教學”,其品質的“今不如昔”、“一代不如一代”,早已是公認的事態。


  鋻於此,唯一可資點綴門面的權宜之計,即抓緊“尖子”的培養。然進入21世紀的中國藝術學院,藝術的地位卻易主為賓,不倫不類:本院規矩,是“兩課”成績差之一分也必拒絕,表格則公然以“兩課”分數居首,業務為最次要。本末倒置一至於此,豈非咄咄怪事?教學則以填表與量化為指歸,罔顧學術,形同兒戲,而詢之周圍,見怪不怪——反觀人文藝術教育百年曆史,感慨多端:文化得勢,即亂世也人才輩出(如軍閥時期之北大清華,抗戰時期之西南聯大,甚至院校關閉的“*”期間),若教條橫行,則盛世也學風蕩然(如90年代迄今)。昔“國學研究院”梁王陳趙諸先賢,昔創建中美浙美徐悲鴻、林風眠諸大師,若其親臨視看,諒必啼笑皆非。  

  無奈今日是急功近利的時代,是推行量化不問品質的時代。學分便於劃一,管理是為實用,教學核算利潤,學府等同公司。凡此種種雖與文化藝術皆反其道,但確乎適應人口眾多素質低下等教育國情。故每須提醒自己:認清現實,體念當局苦衷——職稱、換屆、住房、薪資、解聘、查崗等等才是切實的校務,成績便於上報、關係必須平衡、學生不能出事、教育不能出格,方為辦學的底線。至於培養人才之謂,純屬葉公好龍,殊不可當真是也。  

  此所以當今藝術學院不再激揚文化,帶動風潮——後“*” 之初,誠工美黃金時段,人才遍于全國,影響延十數年之久。90年代以來,中國有活力的藝術均在體制之外,偶出人才,其模式也必墻內開花,墻外結果:校園教條捆綁,豈可與校外生機社會大勢相較量。文化規律者,柔弱而剛強,教條可使藝術憔悴,而形勢可使教條黯然——奈何形者勢者,今不在學院矣。  

  學院氣氛——教學品質與學院氣氛互為因果,以上諸因,必致藝術氣氛欲振乏力。仍以本院為例,尚可從理工與藝術,行政與教學,學院與學生三組關係扼要議論之:  

  一、“藝術教學”與“理工模式”的深刻衝突,全國同業恐怕以本院為最尖銳,其狀甚多,茲不一一。昔有“秀才遇見兵,有理説不清”之嘆,今則文科“秀才”面對理科“秀才”,學術地位久居其下,“理屈”而“辭卑”,彼一“內行”支配此一“內行”,其狀,猶較“外行領導內行”更其乖謬荒誕,誠“教育國情”一大奇觀也。然前有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卓然獨立,足可緬懷,今有清華園體育教學的另類政策,足資借鑒——今日體育健兒的體能與政治價值,遠遠高於藝術家的心靈與精神價值——然據我所知,清華園領導始終理解並呼喚藝術教學的特殊性規律性,關鍵看本院決策。本院與清華固然是上下級行政關係,然理工與藝術是領導被領導關係還是平行的文化關係?此二者不清不明,何“氣氛”之有?

  二、為貫徹前述教條,各校“管理”重於“專業”,“行政”支配“教學”,如此主從易位,則“行政管理”井然有序,“教學氣氛” 自亦低抑徘徊——我的教學體驗,是“藝術主張”未遇任何干涉,尚稱主動,“教學程式”則處處聽命于指令,步步被動——教師尚且被動,學生可想而知,何“氣氛”之有?

  三、學校的主人,學生也。學生活躍,則氣氛活躍,反之亦然。就我所見,本院學生在教學中始終是缺席者,沉默者,唯考試交錢,順應教條而已。如前述,社會的功利觀,應試文化的惡性迴圈,加上管理教條節節收緊,已長期磨損大學生的朝氣、銳氣、志氣與青春活力,當今藝術學生精神、心理,乃至智慧,普遍壓抑被動,而其集體性格是實用主義與機會主義。本院因實用美術的長期歷史,藝術氛圍原已匱乏,今受制于前述劣勢,所謂“氣氛”者,更是何從談起。  

  平心而論,本院上下對此均有認識,決意起衰振弊,開會不斷,然莫不止于書面與桌面。時代不同了。五六十年代深植人心的理想主義與獻身精神,80年代全國上下的思考熱潮與知識渴求,均使藝術院校教學氣氛興盛于一時。以文化形態學論,相對“瘋狂”的“革命”時代,有惠于藝術,相對“理性”的“秩序”時代,有損於藝術。此中得失,或在國家轉型與人文藝術之間難以兼顧,難以平衡。我對此現象,遠端內抱以有限樂觀,其近程與現狀,則十二分悲觀。  

  繪畫係前途——工美易名,乃“純藝術教學”在本院開新紀元之始。此亦遠端內可持有限樂觀之舉。然觀以近程,合併後的純藝術教學遠不及預期。具體説來,也有三點可資議論:  

  其一,易名易,易性難。本院繪畫係師生佔全院極少數,而工美辦學思維慣性,一時難易,兼以本院教程單方面模擬“清華模式”,繪畫係尚屬草創,即為種種教條抑制阻難,進退失據,莫知所從。去年制定人體課程唯准許一週兩天,為全國繪畫教學史所無,各校詫怪而傳為笑談,雖即改動,然前述思維慣性宛然俱在。是故,繪畫係之開闢僅屬添一科目,對外有“清華”大牌,看似強項,對內則名不副實,十足弱項,與其他科系、其他學院相較,差異顯著。  

  其二,上述情形猶在情理之中,有待漸變,而被強行納入“清華模式”的純繪畫教學自必先天不良後天失調,更兼中美、國美等名校優勢,高品質生源原已稀缺難求,即便來者有意,十九為“清華模式”儼然拒絕,令人望而卻步。而院校雙方唯以核對“兩課” 分數為能事,誠不知所期者何?蓋清華向以不拘一格拔取“專才” 為能事,何以新納美院,本意乃扶持純藝術教學,而竟出此下策?如此,追趕“世界一流”純屬説夢,即敬陪京都藝術院校之末座,也難上加難。


  其三,歸根結底,所謂“純藝術”者,從概念到形態,日新月異,變化劇烈,在今日世界文化大局中正處於空前融會交叉的曖昧狀態。“藝術教育”更無現成固定的指歸與標高,茲事體大,不及詳説,可説者,是應趕緊全方位解放思想,放手教學,以“無為而治”治之,始為上上策。而本院虛擬之“清華模式”,皆反其道,所訂教學大綱及課程設置,挂學術之名,行行政之實,徒以名目繁多為快事,誠“偽學術”伎倆是也。  

  要之,繪畫係教學是本院最為脆弱而扭曲的一環,假以年月,或許有所改觀,然而大勢不等人,教條不饒人,吾等教學,目前唯和尚敲鐘而已。  

  結 語  

  説破其事:工美之於清華,擺設也;繪畫係之於工美,猶擺設之擺設也。清華美意,本院苦心,眾人固然領會,本人理應沉默,上焉者超然,下焉者混事。唯無功受祿,中心慚愧,兼受理想年代教育,耿介成性,實在不會敷衍。今決意不做應景之談,專從問題處著筆。三年來違心聽從教條擺布,無異做戲。目前心情,適可以兩句話作結,謹供上下左右一笑:  

  敬功利遠之,恪盡己能。  

  與教條共舞,維持現狀。  

  2002年9月20 

  (附件三、四、五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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