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教學計劃、教學大綱、教學思想、教學評估是藝術學院的頭等大事:沒完沒了的表格、會議、研討、論文,加上滿坑滿谷的教材——慚愧,眼下我正在藝術學院混這份莫名其妙煞有介事的差。每年我得重復填寫同樣的表格,重申我是男性、多大年齡、在什麼單位、是什麼職稱……但我拒絕填寫所謂“科研項目”這一欄。在當今所謂“學科建設”叫囂“專業劃分”的鬧劇中,“科研”,一個外行詞語,竟公然霸佔著藝術學院的教學表格。諷刺麼?不,這是對藝術的輕蔑,深刻的輕蔑。 二十多年過去了,至今我不記得在學兩年間校方講過什麼科研與教學:上課頭天,我們圍著靳先生團團坐好,他就説:“文革”過去了,大家靜下心來,不搞運動,不搞教條,好好搞學術。什麼是學術呢,靳先生忽然伸出右手掌,一句一句道: 你們看,手!皮下面是肉,肉裏面是筋,筋裏面是脈絡,是骨頭。你畫這只手,就要畫出皮、肉、筋、脈、骨! 侯先生講課扼要簡單:我調出一塊軍裝的青灰色,得意了,等他誇,侯先生看看軍裝,看看畫,笑瞇瞇地説:“你再調,你還得調,你得調到説不出那是什麼顏色,才是好顏色!”畫鞋子,他走過站一站:“記住,要畫腳,不要畫鞋子。”然後笑瞇瞇走掉了。 有一天,林崗老師忽然叫我出教室 :“丹青啊,就像你當知青那會兒大膽畫,你怕什麼呢!”他在過道的暗影裏很殷切地對我説,急得眉毛皺起來。 是的,在學兩年,我能記得的教誨就是這麼幾句話。藝術教學是什麼呢,藝術教學就是幾句話——雖是幾句話,還看誰在説。 徐先生的教導我輩是聽不成了。那年靳先生給我學過徐先生的江南口音:“要畫一萬張素描。”如今全國美院歷屆學生的素描怕有百萬千萬張吧,黑黢黢,臟兮兮,面面俱到而面面俱不到,沒有感覺,沒有斯文,沒有靈性,沒有人味道,那是繪畫的絕路呀——我真想聽聽徐先生怎麼説。 奇怪,現而今,這樣的素描還數中央美院考前班孩子畫得頂頂好,前時我在校尉衚同一所地下室的考前班墻上領教好幾張“中央美院”派的素描範本,和文藝復興素描大統毫無關係,和徐悲鴻手訂的素描小傳也毫無關係,可也叫我真佩服:在我混飯吃的學院,怕是四年級本科生也畫不出來。 如今素描是個偽問題,真意是為考試收錢;教學也是個偽問題,真意是為眾人的飯碗——藝術學院,現在“學院”重要,“藝術”次要,很次要。 貢布裏希説:“沒有藝術這回事,只有藝術家。”藝術是得跟人走,人在藝術在,人在教學在。昔年上海、杭州、北平三家藝專不相讓、不買賬,還真有點學派的模樣。據江南老牌藝術學生説,上海藝專講的是米開朗琪羅、凡·高、畢加索,杭州藝專則言必稱拉斐爾、塞尚、馬蒂斯。北邊呢,徐先生臨過倫勃朗,推崇法國的大衛,佩服俄國的列賓,讚賞延安的古元,主張“為人生而藝術”,畫的是“田橫五百士”,素描人體亮出來,品相端正,至今也還沒人畫得過。 再譬如中央美院建立三所工作室:吳先生果然有比利時一套;羅先生果然有蘇聯一套;董先生被説成“油畫民族化”一面旗,下筆有敦煌的遺韻,青瓷的風采,可他弄的畢竟是油畫,解放前在越南轉手學過一點法國的意思……總之,三家工作室,一路是一路,一家是一家,直到“文革”全作廢。此後作風,靳先生説的是實話:到他這一代,全是蘇聯那一套。 蘇聯那一套也實在有一套,早先蘇聯的革命畫,我們至今也還畫不週正,學不像。可我近時看見八九十年代梅裏尼柯夫主掌的列賓美術學院,面目全非,只剩一塊牌子算是老字號——説開去,如今的北大哪是蔡元培的北大?如今的清華哪是梅貽琦的清華? 然而還是叫北大,還是叫清華。 不足怪。中央美院早已不是徐悲鴻的中央美院,中央美院早已不在帥府園——不足怪:人活一世,脫胎換骨,何況一所偌大的學院。中央美院五十多年來怎樣脫胎換骨,怎樣物是人非,我僅待了三年,沒有資格説,但見此後人才英才怪才庸才一屆一屆冒出來,足見美院活力盛,美院性命長。有句話倒是説出大實情:人問清華領導,清華教學有什麼好方子?回答是:因為考生好。好考生衝著老牌子,一年一年自會來。這道理移來中央美院説,也是一回事。 只是當代中國,藝術算老幾?七年前中央美院被連哄帶逼遷出帥府園,暫居酒仙橋,落戶花家地,似乎又有希望在……中國教育有“希望工程”一詞,真是會説話:“工程”怎樣且不管,“希望” 總可以不斷不斷“希望”下去吧。 巴黎美術學院仍在巴黎舊址。列賓美術學院仍在彼得堡舊址—在北京市中心,中央美院總算被徹底拔除,掃蕩乾淨了。今歲,U字樓、留學生樓、南樓陳列館將陸續夷為平地——狠好,狠好,免得走過看見,徒然念舊。全中國今已面目全非,美院算什麼?美院遷移,説破了,事屬公然的驅趕,批塊野地,撥幾億錢,不是打發,不是安撫,是對藝術的輕蔑,深刻的輕蔑。 帥府園舊址不足惜,只要“中央美院”牌子在,仍然可驕傲。一部“中央美院史”是一部“驕傲史”,在一代代師生繼往開來的枉自驕傲中,別忘了早先“文革”的屈辱,別忘了近前這筆深刻的輕蔑。 (2003年10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