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國畫革命的隔代國畫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4-14 14:43:49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讀彭薇彩墨花卉初作

我于國畫,本不該有什麼意見,因為是近年擺開倪瓚沈周董其昌的畫冊作幾件油畫寫生,一筆筆描摹著,這才仿佛睜眼看見了 “國畫”,可是當青年國畫家彭薇拿她的彩墨花卉給我看,並要我寫幾句話,卻又無從説起了。

感觸自然是有的,譬如,作者出生70年代,該算是所謂“新新人類”,至少是國畫圈的新生代、新面孔吧,而她的畫路,一眼看去,卻是傳統的,甚或顯幾分“老舊”:設色的明艷,有點陳道復趙之謙的意思,畫局的節約,有點吳昌碩齊白石的余緒,但真要拿去對照,便即蹤跡渺然。其中有幾幅相當可看的,墨色腴潤,花枝圓滿,局面簡單到正好,雖説筆力嫌弱,卻是女心盎然。在目下種類蕪雜的“實驗”性國畫中,這批作品以其毫無“新意”而換取我的注意,念作者初出畫道,何以如此?這裡面,仿佛有什麼消息在。

才剛閉幕的百年中國畫展,總算給我們有機會捋了一遍早該結算的流水賬。大致的印像是:清末民國,不外“因循”與“革命” 兩路,到了建國以來,則相率革命,幾乎清一色“新國畫”:從古典題材的內容轉換,到傳統體裁的悉數廢棄,近二十年,則“新國畫”一路新到仿傚歐美超現實主義的重重光影與細節堆砌,新到任意扭曲形象而近於設計,形同裝飾,好似放大的卡通、宣紙的塗鴉……“新”,是新中國幾代國畫家的集體意識形態與總綱領,得失對錯,姑不論,倒是十多年前半路殺出的所謂“新文人畫”,棄 “新”圖“舊”,止步于國畫革命漫無約束的邊界,追溯歸宗,從古人那裏翻尋圖式,拼湊出一批其“舊”亦“新”的作品,雖説也不免卡通、塗鴉的精緻化與格式化之嫌,但在老一代國畫“新黨”逐漸退出歷史,早期“新國畫”終於顯得其“新”亦“舊”的今天, “新文人畫”至少局部喚醒了傳統中國畫的表像記憶,而不少作者是有才氣,有主見的,那是革命後的冷靜與省思,是革命革到途窮之時,傳統從遠距離返照的一縷回光,一筆偏鋒,這可是當年的國畫新黨料不到,古人更料不到的——傳統,你説它是累贅也罷,説它是遺産也好,它還是在,還是厲害,它可以是陰影,也可以是光照,端看不同時代的作者,怎樣以不同的畫眼看待它。

國畫革命的世紀爭論,有益而無益。到了動手作畫,實踐與詞語,規律與主張,畢竟兩回事。筆墨等於零?筆墨等於一切?有理無理,終躲不過“筆墨”二字,而筆墨落在宣紙上,總要化開來,這是誰都無奈何的事。能試的試過了,要看的看到了,百年國畫,其景觀不在畫,而是這百年光陰好幾代人的剛愎、幼稚、摸索、掙扎……至於黃賓虹齊白石輩,按四捨五入法結算,都該歸入傳統大賬的余篇遺頁,只因其才如鬥,其時未遠,仿佛于本世紀“新國畫” 平添榮耀似的,其實不過是幾位老人的高壽所致,他們,畢竟活在 “國畫革命”的彼岸,後來的革命家並未後來居上,青出於藍,而國畫革命,終於是走到國畫的此岸——唯見“此岸”,不見“國畫”了。

“國畫革命”雖或出於歷史的不得不然,也確留存幾幅傳世之作,其後果,則如百年中國的種種革命,開裂文化藝術的纍纍斷層,斷層的此端,頭一批國畫新人,便是“新文人畫”群落。他們多數出生在叫囂革命的五六十年代,而竟自然而然成為“國畫革命”的 “反動派”。他們偏要畫舊時的才子佳人而不畫工農兵,偏要畫超時代的山水畫而不畫新中國的新天地,國畫革命所唾棄者,他們撿起,國畫革命所主張者,他們唾棄。他們,其實仍該屬於“革命” 的一代:革“國畫革命”的命……但是話也就不必説下去,説下去,又入了國畫爭論的話語泥沼,我們還是來看年輕人的畫。

到了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國畫家,革命意識終告厭倦、淡漠,以至隔閡了。所謂“代溝”,雖是令人困擾,但其實有代溝還比沒有好。世紀之初的國畫革命亦無非起于代溝,不然國畫實在要因循到生趣全無,而今國畫革命恣肆百年,也還要有新的代溝來淌開這攤渾水,此即所謂文化的週期,歷史的規律吧。新文人畫一代刻意地要來反其道而行之,是因他們于國畫革命記憶猶新,猶如同堂的 “父子”;今天的年輕國畫家,則進退之間不再聽命于前代的是非,好比隔代的“祖孫”。國畫革命的理論話語對他們均難起到依附或左右之效,他們畫國畫,玩水墨,不見得非要怎樣,也未見得非要不怎樣,一如油畫新生代擺脫了“油畫民族化”符咒,油畫便出離意識形態而復返繪畫的工具之一。今之國畫新人與其他畫種的新生代同行在創作觀上已經了無介蒂,他們放手描繪當今時代的風流人事,但不再刻意標榜時代感;他們營造種種匪夷所思的形象與圖像,也不見得出於拓展國畫表現力的雄心;他們更以紙墨工具去做種種逸出國畫界外的觀念作品,結果要比老一代國畫革命家走得不知遠多少,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國畫”的名分……此外,或也出現極端“私人化”的個例,無意于當代國畫的各種流行標簽或實驗風格,以“無立場”為立場而入于筆墨實踐,即如眼前見到的彭薇的畫:她只是畫幾朵花,配幾片葉子,落款蓋章,挂起來看看,全不為“革命”情結與作風“新舊”所擾,反倒與古人——而不是“傳統”——神會而交遇,仿佛平行:古人當初的畫興,也不過臨花起意,欣然命筆,哪有後人那許多妄念……


 

革命遠矣。今日年輕的國畫家畫國畫,要之,恐怕只為好玩,即便誰要來存心地慕古倣古,這斷根既久的一代也是欲師承而無師,要因循亦無因,可資照看者,恐怕是近年頻頻面世的古典國畫精印畫冊,憑藉這遲來的出版物,“傳統”在印刷品上恢復了文化的記憶。

以我的猜測,彭薇的畫路與畫興,其實是將古人的若干新版集冊置於案頭,隨手作遊戲的參照,參照的遊戲,這遊戲,今之西人倒是早有精確的説法在,即歐美後現代繪畫對於印 刷品——通稱 “現成品”——的所謂“戲倣”,其妙要,在“戲”,而不在“倣”,因後現代有一路畫手也不過出於現代主義繪畫革命的世紀硝煙,既經看破,便來與革命前的諸般傳統圖像資源妥協而對話,如美國的 Doyle,挪威的Nerdrum ,義大利的 Arcevia和Mariani,俄國的Maslov、Kuznetsov及Tobreluts,他們每取文藝復興到普桑的現成圖像作種種“變體”的藍本,其效,説是“因循”而毋寧定義為“抄襲”——彭薇的筆戲想必未曾與前述西洋畫家有任何牽連,唯其同是繪畫革命的隔代後生,則作畫的動機便仿佛有暗通之處,其理,乃“因循”者被動,勢必弱化為傳統經典價值漸失的副本, “抄襲”者主動,而宛然轉化為古典文本語意複雜的回應。我們若以“戲倣”一詞移來審視中國文人畫,則“抄襲”的美學自董其昌即早有端倪在,爾後諸家沿襲,公然在圖式與題款中指涉來源,借著與經典文本的複合重疊而自傳統漸次剝離,確認自身的主張與位置……但這都還是洋人的説法,相對於近世西方繪畫汲汲于涂舊標新,興風作浪,中國古典繪畫的流變則從來波瀾不興,是一繁衍持續的超穩定狀態,若説其間有風格畫路的差異,也僅因人而略有小異,因時而發生微變,蓋“因循”一詞若非出於貶義,其實倒近於道家的無為而為,順其自然。百年內興國畫革命,其實是為被動而劇烈的西化運動所裹挾,外因過於龐雜,而內因遂逐步喪失了機變的可能性,其中原委,此處理不清。實在説來,國畫革命的“災區” 與“誤區”多在人物與山水,傳統花卉畫體裁相對封閉而靜態的空間,似乎天然地難有國畫革命置喙的餘地,雖則式微久矣,但並不存有難以銜接的斷層。

這些大道理,彭薇自己或許全不想到,也不在乎,以我旁看並挑剔這批淺嘗未止的作品,仍未脫盡新國畫既有的套路,質薄而微甜,尚欠花卉畫領域諸般傳統“修辭”,然可貴者是在沒骨與設色能夠心手相應,頗具靈氣。其中幾幅描繪明清官窯,逸出題外,以瓷具作靜物設置,局外局,畫中畫,無意間觸及以“現成品”入畫的觀念。而近期的墨石與牡丹系列,尺幅大,難度增,卻能局面漸開,品相端雅,與明清的畫意章法初呈會合之勢,顯見作者已然主動解讀並修習傳統花卉畫的“文體”與“句法”,這在同齡寫意花卉畫作者中似乎不多見,雖運筆的骨力遜於墨色的烘染,但居然氣勢酣暢,畫意圓融而俊秀,至於書法題識等一整套紙面規矩,是還要狠下工夫,從長計議。以我的偏見,作者既是雅好前人的畫路,自當依次上窺諸如何濂、藍瑛、王谷詳、孫艾、陸治、唐寅、姚綬、張遜、王淵,以至錢選的畫境,倘若出以雖不能之、心嚮往之的誠意,由臨寫而羅致,借效倣而識髓,久之,或竟能自出意外的篇幅也未可知,且看作者能否從此自懸難度,計較品格,進而探訪宋元花卉畫傳統的淵藪,如此,或許真該走成一條反方向的正路。

不過這都是後話,以彭薇的年紀,畫下去,路正長——自宋及清,中國花卉畫遺落的一大批珠玉之作,近已在新版圖冊中呈露其榮華富貴,其間多少妙旨亟待今人恭謹認知。國畫革命的遺患,實于傳統無傷,而在賞鑒的眼光逐代昧失,傳統的泯滅,似亦非如國畫革命論所説是為必然,今借彭薇的初作從旁議論,不為辯説什麼道理,只為小小的訝異:傳統畫道的隔代傳遞,真是曲折難料,所謂老樹青枝,舊苑新人,眼前,即便作者僅只初涉清人的傳統,我以為亦足可喜,亦便可期。(2002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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