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施本銘人物寫生系列 三年來,施本銘的油畫肖像寫生現在畫到快有一百幅了吧,他説他自己也沒數過。那些畫密集堆放在他位於北京紅星衚同的小畫室裏——那畫室連同他的居舍今年已經被拆除乾淨了——移步進門,滿屋子滿墻是真人大小的臉。逐一觀看,隨即看見畫布上好多雙眼睛正在瞪著你。假如你曾在中央美院混過,會從這肖像陣營裏認出幾張似曾相識的臉:他(她)們 大多是進修班、助教班的成年學生,來自全國各地,看上去不太像藝術學生或職業畫家,也不很像所謂士農工商。這些人物的階層、身份,甚至性格,是模糊而次要的,可是每張臉顯然畫得十二分肖似,所以彼此完全不像,僅止活像他(她)們自己。 就畫論畫,這些作品的本身似乎也什麼都不像 : 不是“肖像畫”,不畫出身體、手勢、姿態,更未烘託人物的環境和道具,只是一張張佔據畫布的大臉;它們也不是人物畫“創作”,沒有主題、情境,每張臉除了證實那是一張臉,沒有別的意思;它們倒是很像最常見的課堂頭像寫生,事實上那是在施本銘代課任教的研修班裏完成的,由學生輪流坐著,幾乎一天畫成一幅。其中任何單幅,凡學過幾天油畫的朋友誰都畫過這類“寫生頭像”,可是我們無法將這些並排挂開的油畫看作“課堂作業”:還有比課堂作業更乏味的嗎? 這是一批莊嚴的作品:莊嚴得就像人類的每一張臉。 然而施本銘畫的真是人的“臉”麼?我曾多次長久凝視他(她)們,發現這批肖像可以看作是“五官”的“文本”,跡近人類學意義上的“面相記錄”,人物的神態、表情和“精神世界”,恐怕都不是認知這批作品的要旨。在被描繪的那幾小時內,這些人物似乎中止了內心活動,介於發呆和出神之間,無意識,無保留地將面部交付給觀察者與描繪者,或者説,是作者刻意抹去了面部表情的任何假像、幻象,務使人臉就是一張人臉,即便模特兒帶著各自獨一的,我們通常稱之為“面相”的“特徵”,在施本銘的畫面上,也未歸結或體現為我們期待於人物畫的“生動性”及所謂“藝術性”:他(她)們只是一張張“臉”,就像布烈松要求他的非職業演員不要“表演”,別考慮“角色”,僅在攝製過程中謹守導演的告誡:“什麼也不要説,什麼也不要做,什麼也不要想。”——不論施本銘是否自知,準確地説,他不是在畫“肖像”,而是在摹寫人的“顏面”,以顏面的徹底的表像作為深度刻畫的憑據,這深度,使他的畫看去並不“優美”,或如本雅明所説:“一切恰當地稱之為優美的事物含有的悖論是,它呈現為表像。” 這是攝影的美學。施本銘畫中的面相讓人想起警方的人口檔案或護照照片;這也是20世紀嚴肅繪畫在擺脫浪漫主義後處理人物形象的美學,是現代人試圖無情而真摯地認識自己的願望。 因此,自然而然地,這批作品以難以覺察的方式,向我們疲憊的、方向不明的寫實繪畫,尤其是人物畫,提出以下問題:今天我們為什麼還要畫寫實的人物畫?人物畫還具有哪些可能性?是它的描繪功能還是認識價值?如果是前者,那是關於“繪畫技巧”還是 “觀看方式”?如果是後者,我們所能認識的是關於“人”,還是關於“繪畫”?對以上問題的每一方面,施本銘以持續的實踐做出了回答,並帶著含蓄的挑釁——雖然他運用的只是再簡單不過的手法:當場寫生。而它的過程,由起于練習引向對人物畫的認識;它的效果,則不是為了繪畫的“觀賞”,而是為了面相的“閱讀”,當這批寫生畫在經由並置與排列之後,全然不同的觀看方式即超越了單幅頭像的“習作性”:如本雅明形容普魯斯特的文學手段時所説:他是在展示,而不是反思。 由施本銘大量的面相展示,作為觀者,我獲得反思的機會:在中國寫實油畫的人物畫傳統中(假如可以勉強稱之為“傳統”的話),我們其實找不到多少貨真價實的人物畫。 是的,“人物”似乎始終是中國油畫的主角,但在民國期間,除了諸如徐悲鴻、蔣兆和的幾幅大型創作可以稱之為卓越的“人物畫”,“人”,通常是以模特兒身份出現在寫生小品或美麗的肖像畫中。建國後,在主題油畫創作中大量登場的工農或領袖人物,是主題的角色分配,猶如演員,不是人的本真面目。出色的人物形象並非沒有,然而受制于意識形態,下焉者,則淪為圖解的符號。近二十年來,“人物畫”意識在創作中逐漸喚醒,可是人物畫的正路、正品,依然渺渺:或盲從形式的所謂“探索”,失盡人物畫真味;或以矯枉過正之力,畫成沙龍式的精美肖像或由少數人物組合的偽風情畫,成為市場的專屬,其中,出色的人物形象也並非沒有,然而人物畫最可寶貴的真境界,即所謂“人文氣息”、“人文精神”者,則放眼看去,有重量的作品還是付之闕如——畫人物,並不就等於 “人物畫”,在這樣的“傳統”中我們不能苛求出現像倫勃朗、大衛、列賓那樣的人物畫家,僅就“人物畫”這一體裁論,實在説,我們根本還欠缺著哪怕是職業性的肖像畫家,遑論作品等身的大匠師。 人物畫曾是西方藝術的主幹、主脈與頂峰。畫人物畫很難。而我們的當代藝術,總在歷史的一再錯位中進退失據:近二十年,中國的藝術不斷解禁突破,文學作品中“人”的刻畫的層面,漸進漸深,而油畫人物畫境界的發掘,竟與繪畫自身一起,在新藝術新思潮的裹挾攪拌之下,失衡而跡近失落了。作為“教育産業”,畫石膏像與人像素描依舊是報考學院的技術籌碼,作為創作主題,“人物”也似乎仍然是保留項目,但人物畫的寫實水準其實是在大規模失落,人物畫,經已缺乏成長的理由,內在的活力,由其自身貶損了這一體裁的價值與尊嚴。
是在這樣的時候,施本銘坐下來,別無他顧,別無所想,與隨時遇到的活人,面對面,一筆一筆,一幅接一幅,認認真真老老實實地畫“人”——他曾長期歷經了創作的風格化與主題的徘徊,隨波而不逐流,在時尚中徒然逆行,畫了一批形象怪誕(包括他的自畫像),觀念含混而可疑的“現代主義”具象畫,累積著,同時又浪費著寫實技巧,終於無功無利。在這樣的境遇中,藝術家或則迷途走失,或則猛醒而返顧,90年代末,他受聘代課,開始畫這批純屬“示範”或“練手”的頭像寫生:此時,所有“創意”皆盡罷休,他的眼睛與畫筆 唯直接面對人的“顏面”。 起先,若干幅肖像的形色不免順勢帶出前期作品的變形與誇張,但在“對象”由模特兒轉變為“人”的寫生過程中,在日漸增多的篇幅中,人的顏面遂引領他進入直觀而質樸的工作,逐漸地,他在五官之間的尋索不知不覺跡近“無我”的狀態,或如叔本華為藝術家天性所定義的純粹的“外化”, 如所見,如所是,樸實無華,令人暗暗震驚——這可能是我在國內所見過的人物畫中,最揭示了 “寫生”本質的作品:不因為可供指認的“肖似”,而是對於“表像” 的忠實;這也可能是以寫生行為而遠離寫生旨趣的人物畫:它們越過了“藝術性”,比一幅人物畫“創作”或許更能夠直指人性。這些畫技巧可觀,凡動手畫過人物寫生的畫手都難以忽視它的難度;但它們的魅力不屬於技巧範疇,更不是“技法”的範本。我不記得數十年來我們的人物畫出現過這樣簡單的作品,無論是題材或描繪均未經提煉,以至簡單得帶有視覺的攻擊性,像是一連串脫口而出的粗話;我也不記得我所見過的人物畫給過我這樣複雜的感受,甚至帶著輕微的難堪:不因為畫中人物的神情,而是他(她)們沒有神情。當我與每張臉彼此逼視,不像是在看畫,而是人面對人。 我反覆審視,發現一個可喜的悖論:這批顯然避開任何現代主義嫌疑的作品,以最保守的課堂寫生手段,採取未經預設的並置和排列方式,穿過了,又仿佛繞開了中國人物畫尚未完整跨越的階段,獲致後現代藝術整合視覺經驗的展示效果,這效果,為陳舊的,我們過於熟悉的傳統視覺樣本(包括人物畫、人物攝影)打開了再度觀看並重新認知的可能性:它們比肩排列,上下重疊,以日漸增多的篇幅構成這個時代的人群的共相,無名無姓,我們從中或許能找到自己,看見自己,而其中的每張臉,像是一部自傳的封面。 我願意説,這批人物畫是可尊敬的作品。有一天它們面世之後,將是怎樣的命運?它們語意曖昧,內容又太過質直了,正如畫中的面相——杜尚説,每過三四十年,人們會自動為被忽略的作品 “平反”。施本銘作品的際遇或許更其晦澀:它們根本尚未獲得被觀看的“待遇”,就像畫中的人,默默無聞——我不確定這批作品是出現得太遲還是太早,但肯定不合於當今的時宜,好在它們已經完成,潛伏著,準備隨時注解並追問中國人物畫莫可名狀的命運。(2001年4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