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美院的領導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4-14 15:50:21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二十五年前,“文革”乍歇,百事待興,所有單位的“老領導”、 “老權威”要麼剛剛被“解放”,驚魂甫定,要麼政治結論尚在“待批”之際,以致許多重要的官位職銜虛懸著,中央美院院長之名前面遂加一“代”字:怎麼代法,不知,誰在“代”,亦不知,一説朱丹,一説古元,一説羅工柳,所以至今我也説不出上學那年“代院長”到底是誰。直到翌年年底,塵埃落定:正式出任院長的,是美術界頭號大“右派”江豐先生。

記得那天全體師生大禮堂開會,文化部部長黃鎮起立宣佈江豐任命,眾皆鼓掌。接著又宣佈:“吳作人先生任名譽院長”,又是鼓掌。吳先生穿件中山裝,因與隔在桌子另一端的黃鎮相距甚遠,特意欠身前傾,淺笑著,遙向部長,點頭示意。

江豐復出一事,頗可一説。全國“右派”的正式平反是在1979 年,此前,國中“左”“中”“右”勢力尚在明暗間彼此較量,較量的焦點,自然是人事安排,文藝界亦不例外。一時間,院內上下忽兒竊竊議論江豐亦在復出名單之列。此事非同小可:江豐案,牽連美院五六十年代密密麻麻的人事與恩怨,建國後美院頭一場重災便自江豐獲罪始,“文革”,是其後的升級與失控,中老年兩代教師備受創傷。待局勢和緩,我輩上學,於是有“文革”前的老大學生給我們私下裏講説美院舊賬——不記得怎麼一來,我所在的油畫研究班便有美院60年代老大學生張頌南、老附中生孫景波等幾位動議:寫大字報籲請江豐復出,看看能否贏得院內老師的簽名支援——此舉若由教師出面,動輒觸及眾人的宿疾舊怨,殊不宜,若非及時呼籲,則一旦他人就任,易之晚矣。

不久,大字報果然寫了出來,誰纂的文稿,寫些什麼,忘乾淨了,抄寫者竟是我,抄完了攤在教室地面,墨跡濕漉漉的。是在夜裏,燈亮著,有誰叫了侯一民先生進來看,他看著,意味深長地微笑著,還未表態,當時仍然健在的趙域老師到了——這趙域老師怪人一個,延安資格,進城後據説滿可做到師團級之類,卻是硬要學油畫,結果後半生給了美院了——只見他喜滋滋讀了一遍,口氣乾脆:

“老侯啊,我看可以,就這樣貼出去!”

我們於是蜂擁下樓,“就這樣貼出去”,貼在老美院U字樓正廳的破墻面上。翌日,大字報剩餘的紙面簽滿了老師的名字,凡美院聲名卓著的畫家,均在其中,恕不一一。

如今想來,此事真可哀可笑:“文革”後美院高層人事的更易,開其端緒者居然仍是典型的“文革”方式,其時大字報余風猶熾,正式禁止的中央規定是在一年之後。而美院這一紙簽名是否果真促成江豐的復出,我也懵然不知:或許被用作上報文化部的基層“民意”?抑或高層早有打算?老江豐在美術界銷聲匿跡二十年,連美院60年代的大學生也沒見過他,新生更不了解,大家慷慨激昂要他出山,小半是年輕人歡喜起鬨,多半是當年急待局勢變化的普遍心態吧。

不久後的一天,我竟和別的幾位同學坐在江豐破爛的家裏了。誰的主意,誰引見,説些什麼,全忘了,只記得尋到長安街西端一條沿街的衚同口,經人指點,只見老先生坐在小板凳上,佝僂著,活像看管自行車的居委會老頭: 這就是那位解放後接管美院即詛咒國畫家的極左分子麼?(諷刺而合理的是,不少被“錯劃”的黨內 “右派”正是頑固的左派。)這就是那位30年代“一八藝社”的左翼木刻家麼?(日後在魯迅與藝社青年的合影中,我怎麼也認不出哪位是他。)他長得和我外婆一模一樣,講話輕聲細氣……又過了不知多久,一輛黑色轎車輕輕開進美院:老江豐大衣拐杖,慢慢下車,正式上班了。

那時美院的書記是誰呢?書記是陳沛。這樣的延安派老革命現在是看不到了,説話音節頓挫,總像作報告,“文革”中自不免鬥過一斗,此後照樣披件呢大衣,戴頂幹部帽,精神抖擻。1979年寒假將屆,陳書記站在大禮堂正中,身後是黑壓壓剛吃完聚餐的全體師生成扇形環繞著他,環繞著大禮堂撤走座椅的空地,只聽他揚聲説道:

“同志們!同學們!在新的一年裏,我們的任務是什麼呢?” 以毛澤東式的手勢朝空中猛一揮,他提高嗓音:

“我們要進一步解放思想!”

語畢,喇叭一陣雜音爆響,隨即是被過分放大音量的《藍色多瑙河》,旋律猛烈,瀰漫全場。大家漫入空地,磕碰著,嘩笑著,攏腰搭肩,群相旋轉,跳起被禁止十多年的交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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