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明孝陵獲世界申遺成功有感 本屆嘉德拍賣行推出新發現晉人索靖真跡《出師頌》,昨去瞻拜,如幻似真。帖頭“晉墨”二字傳説宋高宗題識,正文後米南宮審定墨跡,墨色如新。此件真偽如何,我無知,只管看,才看片刻,有人簇擁一位老者走來,開口就説: “給大家講講吧,權當是嘉德的售貨員。” 好久好久不看見這樣正宗的京城老者了,白髮平頭,語音朗朗,年紀總在八十上下,從前文史館忽兒拉出去批鬥、忽兒又請出來復職的,就多是這樣篤厚的長輩。 長輩講了一枝煙工夫,大意是説,這《出師頌》乃東晉邊患朝廷出征的頌文,索靖的署名,恐怕不確,因那時沒有報紙,好文章傳抄成風,“洛陽紙貴”,就是抄的意思,這章草屬西晉書風,和陸機《平復帖》等於是“哥們兒”,不會是唐宋人摹本。當年郭沫若説唐本《蘭亭序》字體姿媚,不像晉人作風,所以郭老看見這帖,準會“一蹦三尺高”。説話間,郭老的某一位女兒果真走來,五十多歲,老人和她拉幾句家常,隨即給攙扶簇擁著,下樓去了。眾人交頭接耳:史樹青,史樹青。 我混在邊上聽,顧影自賤,覺得我是個文化癟三。 回到家,南京電話,説是明孝陵申請列入“世界文化遺産”獲准,是為大消息,叫我寫幾句——我又想起自己是個文化癟三—— 寫什麼呢:熱烈歡呼?堅決擁護?真的,也就這麼兩句老口號,擱在明孝陵這件事,絕對心裏話。 前時阿城去揚州,我問他怎樣,他説,和哪兒都一樣啊。我雖自知問得愚蠢,但阿城懂歷史,或可看出什麼不一樣吧。然而他説,不豎牌子,倒也罷,結果明明站在哪家髮廊餐廳賓館邊,卻見邊角落豎一小碑,標明此地原是隋唐的哪,又是宋元的何處,那感覺 ——索性引老哥們兒原話吧——等於給那小碑活活“操”了一回。 偉大首都總算遺存著不少貨真價實的古跡,門首墻頭必是嵌著小石牌,寫明“國家文物保護單位”或“重點保護單位”之類,果然隆而重之,保而護之,大到長城故宮十三陵,小到潭柘寺戒臺寺白塔寺,不許吐痰抽煙,不許大聲喧嘩,都對極了,都叫人肅然起敬。雖則庭園內外隨處是官辦的小賣部,民家的雜貨攤,養許多就業人員、人員就業。這些年,國中辦事的各種名堂、各種名目,越來越講道理了。單説古跡保護吧,原有的“國家保護”,當然是“愛國主義”;新封“世界文化遺産”,無疑是“世界主義”;揚州的小碑,畢竟出於“尊重歷史”的苦心,南京的明孝陵與世界接了軌,那可是“與時俱進”的豪情…… 同時,全國上下天南地北是劈頭蓋臉地拆! 今歲初夏,三峽放水了,幾年後泱泱乎一片,應了“高峽出平湖”的名句。地名怎麼辦呢,還得叫“三峽”。三峽可比朱元璋的明孝陵不知古老多少萬萬年,便是“有史以來”的“文物級”古跡,就有三百多項,雖盡數沒頂,但仍在原處,申報不申報? 國中辦事的許多名堂,許多名目,從來很講道理的。據説,80 年代中國有餐館掛牌明示,有言在先: “本店不打罵顧客。” 狠對!你若在店堂裏好好吃著,忽然劈頭蓋臉打起來,請君莫怪,請君莫告:門首一定沒挂“不打不罵”的牌。 人給打急了,會還手,以至拼命,文物呢,磚瓦木石不言語,只好任人拆。所以名士的故宅、前清的王府、租界的洋樓、先王的陵寢,趕緊申報,趕緊掛牌,縣市批、省會批、國家批,世界批,登記在冊,有言在先——我這才總算明白了,什麼“國家文物重點保護”呀,什麼“世界文化遺産”呀,其實就是一句話: 此處不許拆。 (2003年7月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