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徐悲鴻很孝順,他成名之後在上海安家,曾把母親魯氏接到上海住,只是魯氏不習慣樓上樓下的都市生活,又回到屺亭鎮老宅,直至去世。 一九○一年,徐悲鴻六歲,已經可以搖頭晃腦地背幾句詩文了。清廷推行新政,宣佈廢除科舉、興辦學堂。徐達章沒把長子送進新式學堂,而讓他跟自己讀私塾,先習文,後習畫。顯然,徐達章堅信天生我才必有用,要把他的一身“武藝”傳給兒子。 徐悲鴻的弟媳任佑春向我敘説了許多有關徐悲鴻的趣事: “有一次,悲鴻父親對他講,我要出去一趟,誰來找我,叫他留一個名。父親出去後,有個人來了。問悲鴻,你父親呢?悲鴻説,他不在。這個人就走了。等悲鴻父親回來,問他有人來嗎?悲鴻答:有人來的。他姓什麼叫什麼,悲鴻都答不出來。父親就罵他,你這個孩子,一點不懂事。悲鴻笑笑,把手攤開。手心裏畫的人與來訪父親的人一模一樣。 “悲鴻家隔壁鄰居的老太太死掉了,家人在哭。為什麼哭呢?生前沒有給老太太拍個照片。悲鴻聽見了,他説,不要緊,我來我來。他就畫了一個老太太在河邊洗衣裳。一看悲鴻畫的老太太的樣子,老太太的兒子説,這是我的母親嘛,你怎麼畫出來的呢?悲鴻説,我經常看到她在河邊洗衣服,我看見過她的樣子,我就畫了送過來了。 “還有一次,悲鴻父親出去,關照悲鴻要好好讀書。他等父親一走,馬上就叫許多學生來讓他畫,將這些學生的面孔畫成小生、老生。悲鴻叫一個學生看門,當心他父親回來。他父親回來了,這個小孩子回來説,來了,先生來了!大家嚇得不得了。大家臉上都畫著大花臉。悲鴻父親很生氣,我走了,你就這種樣子。回頭一看,悲鴻把這些人畫得真好,小生、老生都畫得很好。 “悲鴻父親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天才。從此以後,就教他畫畫。” 可見,像天下所有望子成龍的父親一樣,徐達章,這位普通的私塾先生,想讓自己心愛的兒子有一個説得過去的前程,而這幾件小事,最早讓父親看到了兒子潛藏的慧根。徐達章無疑是徐悲鴻的第一個啟蒙老師。 一九○五年,十歲的徐悲鴻跟著父親走江湖,乘船到附近的鄉鎮。父親畫畫,兒子詩興大發,寫下一首五言絕句:“春水綠瀰漫,春山秀色含,一帆風信好,舟過萬重巒。”這詩出自一個少年之口,叫鄉里鄉親們刮目相看。 二○○五年三月的一個上午,在南京徐悲鴻侄女徐泳雪家,她拿出不輕易示人的一卷畫軸給我看。上面是徐悲鴻抄錄的這首十歲詩。徐悲鴻寫道:“先君率我過西至溧陽舟中小詩,忽忽三十餘年 錄此 安弟 丙子元月 悲鴻” 時隔三十二年,徐悲鴻之所以偏愛他的十歲詩,記得一字不漏,這是他對於少年生活的一種懷念,也是他給父親交的一篇作業。 一九一二年,民國元年。辛亥革命推翻中國最後的封建王朝,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宣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 徐悲鴻時年十七歲,雖然剪掉了頭上的辮子,但他消瘦的肩頭卻是沉重的。支撐全家生計的徐達章積勞成疾,病倒在床。徐悲鴻接過了養家的擔子,他到宜興縣初級女子師範、始齊小學、彭城中學應聘國畫教師,都被錄取了。他同時兼職,謀得三份薪水補貼家用。他的一技之長,在徐家最無奈的關頭,又撐起一片天。 人生的第一個機遇也就出現在這一年。 當時,傳播新思想的報刊在上海如雨後春筍般涌現,臨近上海的江南地區得風氣之先,人們手中居然有了報紙。一天,少年徐悲鴻在一份《時事新報》上讀到一則徵稿啟事,性情之下,斗膽給報社寄去一幅新近完成的大作。畫題有趣,描繪了《水滸傳》的一個角色,也是一齣鄉村舞臺的戲劇畫面:《時遷偷雞》。 《時事新報》是中國最早的出版機構商務印書館主辦的。主持人張元濟,清末秀才,一位開創中國出版業的元勳。老先生在一大堆畫作來稿中,偶爾翻到了《時遷偷雞》,覺得這幅畫蠻有趣,畫中的人物仿佛從《水滸傳》跳到了農家的門前,鄉土氣息濃郁,姿態誇張而鮮活生動,竟然愛不釋手,大筆一揮,給了二等獎。 這個小小獎項,在徐悲鴻一生諸多榮譽中微不足道,但它卻似殘夜的一道光,點亮了無名者的才華,給了這位鄉村少年征服天下的極大自信。 儘管民國了,剪了辮子,父母包辦的婚俗並沒變。十七歲的徐悲鴻也訂婚了,對方是一個未曾見面的農家女。他曾逃離家鄉,徐達章抱病外出尋找,硬把他拽回家完婚。徐悲鴻婚後生有一子,取名劫生,似乎飽含著他的痛苦與憤懣。 不過,在家境貧寒的徐家看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長子能娶上媳婦,善莫大焉。而徐悲鴻的兒子出生,使得徐家有了第一個孫子,傳宗接代有望。徐悲鴻父母做了爺爺奶奶,自然非常滿足。徐達章給孫子改名吉生。 一個劫生,一個吉生,一字之別,差之千里。 對徐悲鴻的第一次婚姻,最了解的莫過於徐悲鴻弟媳任佑春,老人道出當年那對怨偶毫無感情的原因所在:“徐悲鴻十七歲那年,家裏給他娶了一個姓周的老婆,徐悲鴻為什麼嫌她呢?嫌她小腳,不識字,不懂事。” 徐悲鴻反抗舊式婚姻的嘗試失敗了。而他對父親的不滿,似乎隨著兩年後父親的病逝,一起消散了。徐達章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他帶著人生遺憾撒手人寰,惟一安慰就是他的兒子。兒子是父親最好的作品。 父親教給他的不只是畫技,還有中國人歷代承傳的道德與人品。儘管他後來求學西方,但他尊奉的私塾教誨,就像他晚年喜歡穿的中式長袍,言談舉止間無處不在,甚至影響到為人處事的基本態度,直至後來的人生軌跡。 他要帶著父親的靈魂,外出闖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