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的一個夏日,在北京王府井帥府園的中央美院舊址,一片被拆房屋環繞著的展覽館內,寬敞展廳燈光明亮,十多位退休老教授組成的合唱團高唱《抗敵歌》:“中華錦繡江山誰是主人翁?我們四萬萬同胞。強虜入寇逞兇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將仇報。家可破,國須保,身可殺,志不撓,一心一力團結牢!努力殺敵誓不撓!” 老教授們將在北京抗戰勝利紀念演出時登臺高歌。八十四歲的徐悲鴻學生梁玉龍教授站在隊前,挺直腰揮手指揮。我眼前白髮飄飄、群情激奮。他們是如雷貫耳的名人,卻聽從梁玉龍教授一聲召喚,從北京四面八方而聚集一堂,仿佛回到年輕歲月。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馮法祀説:“我是一九三三年考取國立中央大學的,在大學裏頭有個歌咏團,我們唱黃自作詞的《抗敵歌》,徐悲鴻就聽過。後來演劇隊到了重慶,有一個抗戰八週年總的彙報演出,就唱這個歌,徐悲鴻也在台下聽。” 在馮法祀和同學引吭《抗敵歌》之時,徐悲鴻的確坐在台下,聽著他那些滿腔悲憤的學生,發出救亡的吼聲。學生們所敬重的徐悲鴻,對於民族的痛苦與危難,從來不是無動於衷,他用自己的方式呼喚民族的新生。法國留學結識的友人黃孟圭出任福建省教育廳長,請徐悲鴻畫福建籍烈士蔡公時。外交特派員蔡公時與濟南日軍交涉竟被慘殺,徐悲鴻以油畫《蔡公時濟南被難圖》銘刻濟南慘案的悲劇,感動了無數人。 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八日,徐悲鴻揮筆創作國畫《壯烈之回憶》,以昂首啼鳴的雄雞,表達他對淞滬抗戰勇士的敬意,頌揚一個民族的頑強不屈。題記曰:“廿六年一月廿八日,距壯烈之民族鬥爭又五年矣,撫今追昔,曷勝感嘆。”就在一個月前,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變”爆發,張學良和楊虎城扣押蔣介石,發表要求停止內戰的通電,迫使蔣介石接受停止內戰和聯合抗日的條件,全民族的抗戰局面初步形成。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日本軍隊大舉進攻中國,中國守軍節節敗退。徐悲鴻從桂林趕到南京,民國政府的首都已是日機空襲的目標,常有警報聲不斷。傅厚崗的院落仍然綠樹濃郁,女主人蔣碧微仍然風度翩翩,她對徐悲鴻的歸來卻是冷若冰霜,把臥室讓給徐悲鴻,自己搬到起居室。徐悲鴻曾勸蔣碧微與他一同去桂林,被蔣碧微拒絕了。南京政府即將遷往重慶,徐悲鴻給蔣碧微留下一筆路費,讓她帶著孩子和傭人搬到四川,躲避戰亂。他回桂林前,把家裏的事託付給老友張道藩。 徐悲鴻當然不會想到,此時蔣碧微已心有所屬,熱心照顧徐悲鴻一家人的張道藩,填補了徐悲鴻出走後的空缺。張道藩常來常往,對蔣碧微百般呵護,對兩個孩子也十分關愛,儼然這家的男主人。橘黃色的燈光下,有張道藩與蔣碧微品茗暢談的身影。明亮寬敞的大畫室,是張道藩偶爾沾墨揮筆、陶冶性情的地方。 三十年後,蔣碧微在台灣把她和張道藩的纏綿情書公之於眾。她如同一個癡情女子似的説:“像文人另取筆名一樣,在我寫給他的信上我用了一個代字‘雪’。他也把原有的名字‘振宗’專為給我寫信用。道藩起先不贊成我用那個‘雪’字,因為他怕雪太容易溶化,後來,他又熱烈地贊成,由於他找到了新的詮釋。他寫給我的一封信曾説,親愛的雪:我本來不願意你用這個名字,因為雪雖然很潔白,但是太容易溶化了;可是我現在叫你雪了,就讓你自己所選的這一個字,永久留在我心坎上吧。” 蔣碧微回信道:“宗鑒:惟冀天可憐吾,予吾以勇氣,再續此無聊生涯,以盡吾未了之職責。念人生得一知己,可以無憾,抑天之遇吾,又何嘗雲薄哉!長天悵望,愁入雲寰,漫書尺素,和淚寄君,惟願相敬相愛相憐惜,而相矢勿渝也。” 三天兩頭見面,卻情書不絕。儘管已有家室,仍私語切切。蔣碧微仿佛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而張道藩也脫下一本正經的官員面具,變成一個卿卿我我的情聖。他們相約演繹“這段神秘不可思議的戀愛故事”。張道藩身邊不乏美女,但他發誓:“我誠心希望我將對女性的愛集中在你一人身上,以作我此生此世愛的一個總結。” 徐悲鴻是否知道蔣碧微與張道藩的曖昧之情,無法考證。徐悲鴻留法同學邵洵美説過,在留法學生的那個圈子裏,都知道張道藩愛的是蔣碧微,只有悲鴻天天跑去畫畫不知道。至於張道藩與蔣碧微在南京舊情復萌,徐悲鴻是毫無察覺,還是佯裝不知,都讓人難以定論,因為徐悲鴻從沒提起蔣碧微的外遇。 直到蔣碧微在回憶錄中公開她與張道藩的苦苦熱戀,人們對於他們的褒貶不一,延續至今。尤其是蔣碧微的親生兒女,基本持否定態度,他們是曾見證過這一段歷史的人,有他們的發言權。然而,兒女的角度與本人的角度,為什麼竟有黑白之分?因為蔣與張游離于傳統的婚姻制度之外,還是因為他們讓兒女感到了丟臉? 在戰爭烽火當中,張道藩把無依無靠的蔣碧微與一對兒女送上輪船,在逃難的前後歷程中,他用情專一,細緻地幫她料理許多瑣事,包括幫她父親蔣梅笙謀一份講課的教職。如此深切地看望與安撫,幫助她度過最艱難的亂世。張道藩為此樂在其中,他對蔣的評價是,“十多年嚴格觀察下來,惟一夠得上是我理想的愛人”。
而張道藩的為人,因為他是國民黨的文化高官,給他的形象蒙上了一層陰影。張道藩畢業于天津南開中學,一九一九年赴歐“勤工儉學”,與徐悲鴻以官費生赴歐是同一年。就讀于英國倫敦大學美術系,又轉到法國,入學巴黎高等美術學院,步了徐悲鴻後塵。在法國時參加“天狗會”,與徐悲鴻蔣碧微是好友。他自稱,在巴黎與蔣碧微第一次見面,就對她的美貌與氣質所傾倒,無奈于“名花有主”。 張道藩回國後被蔣介石看中,畫技就此止步,仕途卻一路走高。他歷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交通、內政、教育等部次長,曾發起成立中國文藝社,創辦國立戲劇學校。在日本侵華意圖日益明確之時,張道藩力主抗戰,親自寫劇本鼓吹抗日之聲,徐悲鴻寫過劇評《張道藩先生近作話劇》,刊登在《中央日報》。 一九三八年,張道藩發起成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戰協會,兼任主任。遷都重慶後任國民黨宣傳部長,並兼國民黨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簡稱文運會)主任。而張道藩主管抗戰宣傳時,也確實努力做了不少事,前面説到他曾與徐悲鴻、宗白華一同擔保田漢出獄,就是一例。而我們現在看到的不少愛國影片與歌曲,就出在那一個非常時期。顯然,張道藩效忠於國民黨,與共産黨理念不合,但不乏愛國熱忱。 我到台灣採訪,聽一位老作家談到張道藩,説這位“黨國部長”在台灣文化界頗有口碑。一九五○年台灣立足未穩、百廢待興,張道藩創辦“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培養鼓勵一批青年作家、詩人,這些人後來成為台灣文壇精英。 張道藩留洋學畫出身,也時常作畫自娛或贈與他人,與他的政壇佳績相比,當然差距甚大,與徐悲鴻相比,更不可同日而語。但因此説他的畫一無是處,也不符合事實。張道藩曾向齊白石拜師做入室弟子,而齊白石對其藝術造詣給予肯定,曾在他的一幅《鳳尾花》上題款:“道藩仁弟自及門以業,作畫此屬第一幅,氣勢高下,不似初學,純是中國畫派。此花名鳳尾,能舍胭脂氣,予之嫡派也,予喜之,因題記歸之,丙戌八十六歲白石。”專家告訴我,他留給蔣碧微的畫,不著商業色彩,頗有清新之氣。 其實張道藩在徐悲鴻生命中也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儘管進入的方式有些特別。為什麼蔣碧微見多識廣、閱人無數,卻把許多讚美之詞送給他,説他熱情洋溢、體貼入微、忠實可靠,死心塌地地愛他?恐怕不是毫無根據吧。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徐悲鴻在廣州、長沙、香港舉辦畫展後,到達重慶,繼任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此時,蔣碧微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從南京來到重慶,住在渝簡馬路一處名叫“光第”的私宅,這是山城的一棟兩層樓房,二樓租給了三戶人家,蔣碧微租了兩間。徐悲鴻在青年會的朋友那裏住了一夜,次日在那裏碰到了蔣碧微。 徐悲鴻不會想到,蔣碧微會把她生活的一切,都不曾遺漏地寫信告訴張道藩:“宗:清晨六時起身,因為我要送孩子上學,七點鐘出門,到川東小學辦完一切手續,留下兩個孩子在校上課。步行出來,忽然天氣放晴,陽光顯露,精神為之一振,因此我就去青年會看朋友。到了那兒,竟然聽説悲鴻已于昨天抵渝,就住在青年會。不久他被朋友喊出來和我見面,彼此握一握手,仿佛無話可説。朋友邀我們一道出去逛馬路,我默察他談話時的語意,大概他很想搬來我家裏住,但是他既沒有明説,我當然也就裝不知道。” 對於蔣碧微的冷漠,也許徐悲鴻早有思想準備,畢竟他們彼此傷害得太深。他深知蔣碧微的脾性,只是猜不到她的態度背後,還有另一個人的影子。還在他到重慶之時,蔣碧微收到了張道藩的信:“雪:我今早苦悶極了,什麼緣故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見你,有了苦向誰訴去?雪,你此刻會在想念我嗎?我精神的無線電你會感應到嗎?計算‘他’也快到了,你或者又要受氣了。雪,我心裏難受得不能支援,我希望今天有什麼可以安慰我一下,最好是收到你的信。唉!你已經寄了給我嗎?它今天恰巧會到嗎?” 蔣碧微有點奇怪,張道藩信裏説“計算‘他’也快到了”,應該是長年奔波在外的徐悲鴻,他怎會知道徐悲鴻快到重慶了呢?以張道藩的地位和身份,其實不難知道一個畫家的行蹤,他卻以如此委婉的語氣轉告情人。 顯然,張道藩是戀愛行家,他知道蔣碧微吃軟不吃硬,從不命令她做什麼,卻讓她心甘情願地獻身,而徐悲鴻性格耿直,做什麼和説什麼,都是坦然自若,他以此真誠面對他的友人,得到了很多的友誼和回報,可與蔣碧微相處屢屢碰壁。 當時陪同徐悲鴻回家的,是老友徐仲年、顧了然,也與蔣碧微相識。徐悲鴻帶上兩管玉屏簫和一件貴州生絲衣料,送給蔣碧微當見面禮。徐悲鴻也給兒女帶了禮物,孩子歡呼雀躍。在表面的一派祥和氣氛之下,是蔣碧微的感情排斥,她所有的牽掛早已全部給了她的情人:“我對於道藩的惦念與日俱增,正在愁腸百結,憂心忡忡的時候,忽然一片陰霾閃進了我們草草布成的‘光第’寓所,閃進了我的生命,使我的生活與感情雙方面,起了莫大的波瀾,陷入無比的困擾。” 第二天,徐悲鴻住進吳稚暉先生家,就在“光第”私宅的對面山坡之上。當時,同住的還有呂斯百、吳作人夫婦,徐悲鴻對他們説:“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佈置好好的家,不讓我住!就算我是個朋友吧,她也應該招待啊,何況她用的還是我的錢!”
蔣碧微記下了她與徐悲鴻的再次相遇:“午間吳夫人邀往便餐,悲鴻亦在座,未交一語。蓋自上次被拒以後,彼認為大失面子,故從此即未再來我家,雖于他處相遇,亦視同陌路。我私心竊願如此,所以反得泰然處之……” 徐悲鴻依然按他的想法行事。法律上並未解除與蔣碧微的事實婚姻關係,他理所當然地把蔣碧微安的新家,當作了自己的家。孫多慈已經回安慶老家,徐悲鴻似乎預感到孫多慈家庭的阻礙難以逾越,超過師生的感情可能無疾而終,他寫信勸她不要放下畫筆,此外已無他想。他覺得可以面對蔣碧微了,便去跟她商談。 徐悲鴻説:“現在,我要我的家。”蔣碧微説:“我從來沒有説過,這裡不是你的家。”徐悲鴻説:“那麼,我明天搬回家來。” 徐悲鴻搬進“光第”,他帶來了行李,還拎著一串螃蟹。重慶不同於江南,螃蟹是稀有的珍品,有錢也難買到,同住“光第”的友人都説,徐悲鴻居然買螃蟹回家,這回他們該和好了吧。然而,徐悲鴻的歸來,並沒給他和蔣碧微的感情帶來轉機。與徐悲鴻日日相對,竟成為蔣碧微的負擔,她趕緊寫信,讓張道藩別把信寄家來。 背著徐悲鴻,蔣碧微仍給“宗哥”寫信:“悲鴻搬來已三日,看來頗具決心,以圖和好,而我心乃益難堪矣!數日以還,我日夜望汝之消息,同時亦憂慮信件落入人手,則將奈何?昨晚六時余,我等正在晚餐,而汝信遞到,幸趁蓋章之便,得將筆記抽出,但此心跳躍不止矣!頃彼出門,乘隙為汝寫此數語,不識汝亦知可憐之雪,日夜夢魂顛倒,想念于汝否?” 徐悲鴻與蔣碧微重新住在一個屋檐下,找不到共同語言,似乎只是為了維持一個所謂的家,而這個家更像一個旅店。直到一九三八年一月,因為蔣碧微一個外甥考學的事,他們爭了幾句,就像一顆火星濺在幹柴上,燃起了熊熊烈焰。 當時已是少年的徐伯陽説:“我父親一回來,我們都很高興,可是沒幾天為了三表哥的事情,和我母親吵架,吵得分開了。三表哥從淪陷區逃到重慶,他準備報考中央軍校,是空軍。我父親就講了一句難聽的話,他説,國家花的錢買的飛機讓他開,非掉下來不可。還説,這人學不了什麼東西。我母親就説,我家的事,你別管。” 試想,如果沒有感情裂隙,這件瑣事可能就過去了,可他們本來就心緒惡劣,蔣碧微向來不肯甘拜下風,爭吵的延伸是抖落陳年往事,彼此傷害。 次日清晨,徐悲鴻起床收拾行李,蔣碧微知道他又要離家,只是冷眼旁觀。徐悲鴻留法的同學郭有守住在近處,一大早跑來串門,見徐悲鴻在捆綁物品,吃驚地問他幹什麼呀,徐悲鴻情緒激動地説:“人心已變,不能再住下去了!”郭有守勸他:“你這是何必呢。”徐悲鴻搖了搖頭,拎著行李下樓。 郭有守送徐悲鴻出門,看著他走遠。而蔣碧微在樓上,神態無動於衷。郭有守以為她生氣,不知道她並不氣,她不打算和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