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公開宣傳抗日救國的著名劇作家田漢,突然在上海被捕,後被押解至南京。別人躲之不及,徐悲鴻卻趕緊到府,去安慰田漢的妻子與老母親,同時設法打聽消息,多方奔走營救。在徐悲鴻的熟人中,張道藩雖然不算地位最高的,但最有能力救田漢,因為張道藩是國民黨主管文化宣傳的官員。徐悲鴻去找張道藩,請他務必幫一把。 看在徐悲鴻的面子上,張道藩點頭同意幫忙,條件是田漢出獄和其他人一樣,得有擔保人。徐悲鴻何嘗不知道擔保人的風險。田漢已被特務機構盯上了,再有犯忌的事,擔保人就得受牽連。張道藩明知田漢的個性,出獄後絕不會沉默,提醒徐悲鴻,敢擔保就得敢承擔風險。救朋友要緊,徐悲鴻不惜兩肋插刀,他請宗白華教授幫忙,同當擔保人。但是擔保人需要三人,還缺一人,徐悲鴻只得找張道藩,張道藩同意簽字畫押。 以往所有的文章中,寫到徐悲鴻保田漢出獄,從來沒有提到張道藩也是擔保人。田漢之子田海男告訴我有三個擔保人,而當時田漢名氣雖大,與張道藩並不相熟,張道藩願意擔保,也是因為徐悲鴻的面子。田海男那時還小,在南京見過張道藩,他説張是個文官,瘦高個子,很有涵養的樣子。而當時東北淪陷的大背景,民間一片抗戰呼聲。 保釋田漢的理由是急需監外就醫手術,因為田漢確實生了背癰,高熱不退。張道藩的一大堆頭銜中,有一個是國民黨中央宣傳部次長,受徐悲鴻之托,張道藩到監獄去看田漢,當面向他提出了出獄的三個條件,一是不做政治活動,二是不離開南京,三是不離開中國。關於第一條,張道藩對田漢補充説:“搞搞戲也還是可以的。” 田漢出獄後被送進南京鼓樓醫院開刀,在床上趴了兩個多月。田漢家住在丹鳳街28號樓下,樓上就住著監視他的便衣特工。徐悲鴻時常探望,並不避嫌。徐悲鴻與田漢的靠近,蔣碧微自然不高興,但徐悲鴻不理睬,依然把田漢視為知己。其實蔣碧微也是好客的,對於友人,向來非常熱情,只是對於田漢例外,生怕田漢的政治傾向影響了徐悲鴻。 此時徐悲鴻與田漢情感上的共鳴,不僅是老友與老友的關愛,更是一對血性男兒的心靈撞擊,不帶世俗功利,這是蔣碧微所難以理解的。 田漢長子田海男向我講述田漢與徐悲鴻的生死之情:“我父親一九三六年還被國民黨關在牢裏頭,當時在南京上演了他編劇的電影《風雲兒女》,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傳遍了全中國。當徐悲鴻伯伯聽到這首歌以後,寫了一篇評論説:‘垂死之病夫偏有強烈之呼吸,消沉之民族裏乃有田漢之呼聲,其音猛烈雄壯,聞其節調,當知此人之必不死,其民族之必不亡。’徐悲鴻激勵老友,田漢是不會死的,中華民族是不會亡的!” 徐悲鴻請張道藩出面營救田漢,也成了一柄雙面刃。固然張道藩親自出面,田漢得以“保外就醫”,投入他所鍾愛的戲劇事業,但張道藩在國民黨的政治地位,又給田漢的紅色生命拴上了一個死結。到“文革”風暴翻捲時,你田漢一個革命黨人被張道藩擔保,你還能説得清嗎? 田漢百口莫辯,大概也是徐悲鴻生前絕想不到的。 當國難當頭,徐悲鴻把他的憂思之情傾注在畫紙,蔣碧微仍喜歡交際,家中高朋滿座,只是對男主人備感疏離。她曾這樣描述:“到了一九三六年前後,我們夫妻倆由於情緒惡劣,常常爭吵。橫亙在我和悲鴻之間的,已經由絲絲的縫隙而成寬深的鴻溝,我看不出有什麼重圓的徵兆,或者是和好的契機。果然,悲鴻與我的距離越來越遠,行為表現極端任性,絕頂荒誕。除掉回家睡覺外,整天都在中大,不是上課,就是畫畫。” 這時,徐悲鴻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離開首都南京,赴廣西作畫。也許由於徐悲鴻的聲望,國立中央大學不接受他的辭呈,仍保留他的教授聘任。臨行前,徐悲鴻與蔣碧微已經沒有爭執的激情,有的只是冷靜的對話。蔣碧微説:“對於你的所作所為,我自己沒有什麼意見。”但她轉述了幾位朋友的看法:“你今天的地位已經相當高,你實在不需要再這麼沽名釣譽,到處奔波;你是一個藝術家,最好是不要捲入政治旋渦。”徐悲鴻説:“我知道,能夠娶到你這麼一位太太,我應該滿足,但是你未免遇事過於挑剔,使我無法應付。” 以上對話的大意,是蔣碧微在若干年後回憶的。 徐悲鴻在同事和學生的依依不捨中,遠行廣西。 徐悲鴻選擇廣西並非偶然。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和民眾抗日救亡的呼聲,形成的矛盾日益尖銳。廣西、廣東爆發要求抗日的“六一運動”,並向全國發出通電,呼籲南京政府順從民意,領導抗日。桂系將領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等通電錶示擁護,願為國家雪屈辱,為民族爭生存。此舉讓徐悲鴻十分激動,將桂系將領視作英雄。 於是,在徐悲鴻的筆下,出現了一幅難得的油畫《廣西三傑圖》。按現在評論界的習慣劃分,應該是一幅軍事題材之作。廣西軍政主帥李宗仁、副帥白崇禧、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三位將領騎在戰馬上,一身戎裝,氣宇軒昂,急驟的馬蹄與嘹亮的軍號聲猶在耳際。他們的背面是桂林山水,似乎象徵著他們保衛故土的堅強意志。
歷史證明,徐悲鴻為之畫像的這三位將領確是抗日英雄。其中李宗仁指揮的臺兒莊大捷、白崇禧指揮的諸多會戰,都是中國抗戰史的經典戰役。 誰都知道徐悲鴻喜愛畫馬,而很少有人知道,徐悲鴻選擇三位將領的騎馬瞬間,酣暢淋漓地表現馬上英雄的不凡氣勢。也難怪,畫中的將領穿著國民黨軍服,他們也曾被劃入敵對一方。因此,雖然這幅畫的名字在出版物中提到,見過它的人卻不多。當國共抗戰史的評判更趨於理性與客觀之時,也正是它“重見天日”之時。 在廣西生活期間,作為畫家的徐悲鴻,被廣西省政府聘為顧問,和這些桂系將領們常有來往,他們品茗賞藝,暢論天下,順便也談談辦學經費。徐悲鴻給友人寫信説,他將在桂林辦一所藝術學校,已經得到廣西當局的首肯。與徐悲鴻同時期的教育家非常困惑,為什麼別人想要找到一點辦學善款比登天還難,而徐悲鴻卻在談笑風生之間把事情辦妥? 其實這是徐悲鴻一輩子的做事原則。一個人只需胸襟坦蕩,舉手投足皆見真性情,不管他人如何議論,一意孤行。 如今,桂林古城墻上似乎依然回蕩著徐悲鴻講課的聲音。廣西美術培訓班教室就設在古城墻樓閣,可惜毀壞,但樓閣旁的大樹還在,見證了一個藝術家的澎湃熱情。徐悲鴻不僅將藝術思想,也同時將救亡呼聲,傳達給自己的學生:“我自度微末,僅敢比于職分不重要之一兵卒,盡我所能,以期有所裨補于我們極度掙扎中之國家。我誠自如,無論流過我無量數的汗,總敵不得我們戰士流的一滴血。但是我如不流出那些汗,我會更加難過。” 一天,徐悲鴻乘船沿漓江來到陽朔,上岸見到一所古樸的房屋,窗前的白蘭樹繁花盛開。徐悲鴻想租下小屋,在這裡作畫。他刻了一方圖章:“陽朔天民”,以此表達他遠離城市喧囂的心願。這件事讓主持廣西軍政的李宗仁知道了,他買下小屋,修整後送給徐悲鴻居住。而今這裡是徐悲鴻紀念館,白蘭花依舊盛開。 細雨濛濛,陽朔文化局周訓林局長陪我到徐悲鴻紀念館。站在白蘭樹下,仰望著一樹的綠葉與白花,有人説這棵白蘭樹是徐悲鴻種的,其實不是,它長在徐悲鴻來之前。紀念館是老屋,木板墻,方窗格,佈局與結構按原來模樣維修,修舊如舊是保護古跡的要求。徐悲鴻看中這個房子,是一九三六年他第一次到陽朔。徐悲鴻離開後,這個房子轉了幾手。徐悲鴻喜歡這種民族風格的房子,前廳、會客室、客房都是原樣保存的。 來而不往非禮也。李宗仁贈的是房,徐悲鴻還的是畫,其中以駿馬為多。畫面上總有不同題款。所有贈馬,馬雖不同,但匹匹寓有深意。贈畫,實為贈將軍抗戰膽氣也。後來,白崇禧上將赴南京促抗日之事,徐悲鴻以書法相贈,斗大的對聯曰:“雷霆走精銳 行止關興衰”。筆墨奔放蒼涼,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意,以壯將軍行色。 徐悲鴻畫的馬不僅高級將領喜歡,抗戰士兵也同樣喜歡。 “看來似乎不十分好的毛筆畫成的戰馬,那有悲壯哀情的臉部和尾巴,令人一見就想佩好槍彈,跨開工去,直衝入敵人的陣營,殺他個落花流水!” 説這句話的人,是以“抗戰女兵”著稱的謝冰瑩。 李宗仁甚至把一匹咴咴嘶鳴的戰馬,直接牽到徐悲鴻住的院子裏,讓他時時寫生。徐悲鴻的馬究竟有何不同?一位畫家説:“悲鴻的馬在那個時代是號角,是戰鬥,是不屈服,是威武,是一個民族覺醒的象徵。今日眾多畫馬者,將馬解剖得再準確,畫得再像馬,但是在精神上,在藝術風格上,都無法超過徐悲鴻的‘馬’。” 仍是細碎雨霧,我坐船浮游于漓江。往事如煙,逝者如斯夫。漓江之水,依然像當年一樣的清澈。悲鴻先生憂慮的身影,仿佛歷歷如在眼前。 遊船經過一面陡峻的山岩,導遊的清脆聲音在甲板上響起:“大家看我身後,就是漓江上的‘浪石煙雨’。人們都説,秋北京,霧重慶,夜上海,雨桂林。漓江山水吸引了很多中外名人,畫家徐悲鴻先生也多次慕名而來。當時漓江上沒有這樣的遊船,他只能坐漁家小木船在漓江上寫生,畫出了著名的《漓江春雨圖》……” 在徐悲鴻的創作生涯中,《漓江春雨圖》是一幅罕見的水墨畫。褪去色彩的山水似隱似現,遠近的關係恰到好處,給人一種特有的韻味。他用淋漓的筆觸,也用深切的情感,畫出一片有賴於國人捍衛的神州故土,訴説他心頭纏繞的愛國之情。 畫家葉淺予説:“徐悲鴻的《漓江春雨圖》真是水墨酣暢,把雨中桂林山水錶現得再真切也沒有了,這和只講筆墨不講內容的‘文人墨戲’大不相同。徐先生運用大塊水墨為主要表現手法,需要高度的藝術修養,熟練地掌握筆、墨、紙三種工具的性能,使之隨心所欲,運用自如。更重要的是對於所要描寫的形象成竹在胸,不需要臨陣揣摩。只有技術而胸無成竹,或胸有成竹而技術呼喚不靈,都難恰到好處,得心應手。” 潘莊,陽朔的一個村莊,徐悲鴻曾在這裡寫生。漓江支流上的竹筏,飄蕩著劉三姐的歌聲。徐悲鴻住過的潘家老屋,只剩下鳳尾竹掩映的廢墟。旁邊一片空地上搭著個木棚,一群鄉親圍著一盆炭在烤火,閒聊得起勁。當我走過去問他們,知不知道徐悲鴻先生,他們七嘴八舌地説,村裏很多老人都知道徐悲鴻,留過洋的大畫家,他在潘莊畫過一幅《天涯山水》,村裏成立旅遊公司,就是根據他的那幅畫取名的。
山水美麗如昔,人生卻成往事。徐悲鴻能在普通村民中存有記憶,是一位畫家應該引為自豪的榮耀,因為他在民間活著。 一九三六年六月,廣西軍政當局公開其與南京政府的分歧,通電全國呼籲抗日,南京各報迅速報導,先是“湘桂粵桂邊境重兵集結”,再是“桂軍入湘”,戰事一觸即發。蔣碧微在南京坐不住了,意識到徐悲鴻在廣西很不妙,用她的話説:“萬一釀成事件,徐先生也許永遠不能再回南京。我不願意為了家庭糾紛影響到他的前途。” 她決定到廣西勸他回南京。 也確是蔣碧微的個性,想到就做,不顧一切。朋友提醒她,現在廣西要人的太太都往香港跑呢,而她怎麼能往虎口裏跳。再説,一個女人出遠門,交通工具那麼落後,一路上會有意料不到的麻煩。蔣碧微不聽,她還是買了船票。她對朋友説:“為我的良心著想,我應該冒這一次險。徐先生肯不肯回來是他的事,我但求自己心安。”蔣碧微沒説她想挽回他們的婚姻,但她的行動表明瞭她的態度。 蔣碧微冒著酷暑趕到廣西省政府所在的南寧。徐悲鴻已經接到香港中華書局的通知,到碼頭接她。見面後彼此感覺到了陌生,找不到應有的親昵,話題也變得生硬。蔣碧微問:“你知道我的來意嗎?”徐悲鴻答:“不知道。”蔣碧微説:“我來,是想接你回去的。”徐悲鴻説:“在目前這種局勢下,我怎麼能夠回去呢?我一走,豈不成了lache!” 徐悲鴻説的“lache”是一個法文字,其中含有“負義”的意思。蔣碧微聽懂了,無話可説。隨後,蔣碧微以徐悲鴻夫人身份參加宴會,受到廣西方面的款待。 徐悲鴻陪她一起遊漓江,並遊了桂林和陽朔。拉不走徐悲鴻,蔣碧微只得一個人返南京,所幸回程不像來時這麼麻煩,搭上了廣西要人的飛機。 蔣碧微廣西之行,引起後人多種解讀。無論動機如何,蔣碧微隻身一人,由上海乘船到香港,再乘廣九路火車抵達廣州,坐汽車去三水,再坐輪船到梧州,坐小火輪到南寧。今天看來,雖然有朋友幫著買票,但女子獨自上路,幾乎是驚險之旅。 蔣碧微不惜放下身段,也許憧憬過重新和好的可能吧,很難用好與壞的簡單詞界定。她超出一個平常女子的毅力,不能不讓人佩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