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未能盡興的徐悲鴻回到上海,不久就來到北京。此時,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出現了另外一個關鍵人物,他就是蔡元培。 蔡元培,中國知識界舉足輕重的巨人。此時身為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本著他“兼收並蓄”的辦學方針,在為自己的學校招兵買馬。當蔡元培從康有為那兒聽説了徐悲鴻之後,毫不猶豫地聘請他出任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導師。 蔣碧微隨徐悲鴻一同北上,她在回憶錄中對這一段有記載:“蔡先生也是熱心而愛才的人,北大沒有藝術系,他便專為徐先生設立了一個畫法研究會,聘請徐先生擔任導師。北大同學中凡是對藝術有興趣的,都可以參加研究。” 上海辭書出版社的王震對徐悲鴻研究多年,他得天獨厚的條件,是他所在的單位圖書館保存著浩如煙海的舊報刊。他的考證結果與蔣碧微説法大不相同:“一九一八年北大畫法研究會成立,徐悲鴻先生經蔡元培提議任導師,有人説,北大畫法研究會是蔡元培特意為徐悲鴻先生專門設立的,顯然不符合歷史事實。” 我去訪問蔡元培之女蔡盎。她同意接受採訪後,已經翻閱大部頭的《蔡元培文集》,把幾篇與北大畫法研究會有關的文章找出來。蔡元培在北大畫法研究會成立時的講話,其中列舉與徐悲鴻同時受聘的導師名單:校內教員有李毅士、錢稻孫、貝季美、馮漢叔,校外名家有陳師曾、賀履之、湯定之、徐悲鴻。 蔡元培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到北京大學上任,倡導“學術自由、相容並包”,組織許多藝術性的團體。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畫法研究會成立,蔡元培親自任會長。六月二十三日,北大畫法研究會舉行休業式,宣佈暑假期間暫時休業。擔任會長的蔡元培作了演講,他説,“本會在暑假中閉會,原非得已。假期中研究畫法,最為適宜。現在本校在西山租賃房屋,以為同學避暑之所。西山風景清曠,山水峻秀,研究畫法,更有特別興趣。然赴西山圖畫部報名,僅有六人。今導師徐悲鴻先生亦決定赴西山避暑,在彼從事研究畫法。諸會員盍此機會,同赴西山,又有導師就近指授,互相砥礪,受益匪淺。” 顯然,二十三歲的年輕導師徐悲鴻願帶學生到西山寫生,使得蔡元培非常欣慰。北大租賃的房屋在西山碧雲寺,雖然畫法研究會導師只去了徐悲鴻,但北大其他教授和學生去了不少。與徐悲鴻同行的蔣碧微説:“每當月明星稀,大家三三兩兩,坐在碧雲塔下,石臺階上,聽鐘聲梵唱,談生平抱負,海闊天空,無所不至。” 值得一提的是,徐悲鴻結識了六十六歲的著名詩人陳散原。 赫赫有名的陳散原,清末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他曾輔佐父親開辦新政、提倡新學、支援變法。百日維新失敗,以詩文抒發積鬱心頭的憤激之氣,在京城久負盛名。徐悲鴻與陳散原一見如故,雖然維新變法時的“陳公子”已是陳老夫子,但他國學知識淵博,詩、書、畫俱佳,使徐悲鴻想起去世的父親,備感親切。 陳散原也很欣賞徐悲鴻,認定徐悲鴻是可造之才,讓他與自己兒子交朋友。這個名揚京城的“學者之家”向徐悲鴻敞開大門。陳散原後代非同小可。長子陳師曾是著名畫家,號稱北京畫壇首領,次子陳寅恪是著名歷史學家。 在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聘請的導師中,就有比徐悲鴻年長十九歲的陳師曾。他曾赴日留學,任江西省教育廳長,後至北京任###編纂,倡導成立中國畫研究會。他的山水畫既重視傳統技法,又能推出新意,他畫出《北京風俗畫》三十四篇,描述了勞苦大眾的貧寒生活。陳師曾與徐悲鴻談詩論畫,極為投緣,痛感中國繪畫自明清以來,臨摹代替創作,陳陳相襲,了無生氣,不革新就沒有出路。早年留學日本的陳師曾,鼓勵徐悲鴻説,你比我年輕,要到法國去!我們一起來改革中國繪畫! 可惜一九二三年陳師曾英年早逝,年僅四十七歲,梁啟超嘆為“中國文化界的地震”。後來徐悲鴻留法回國,專程看望陳散原老人,畫了一幅題為《詩人陳散原像》的油畫,畫出了一位國學大師的氣度,也銘刻著他對陳師曾的懷念。 可以説,蔡元培把徐悲鴻請進北大,實際上給予徐悲鴻的最大影響,是把他從“繪畫中國”引導到“現實中國”裏來,使他不再只是一個書齋畫家,不僅對於繪畫技法,也對於自身民族歷史命運産生了深深的憂患。 徐悲鴻在北京大學找到符合自己氣質理想的氛圍。此時是“五四”運動前夕,知識界精英雲集北大。陳獨秀由上海而至北京,以《新青年》等著名刊物傳播變革中國的理念。北大校園思潮奔騰,仿佛是中國新文化的思想中心。 當徐悲鴻在北京新文化思潮中脫胎換骨時,京劇改革也緊鑼密鼓地拉開了帷幕。是墨守陳規,還是銳意革新,梅蘭芳選擇了後者。 徐悲鴻從上海到北京前,康有為給他大弟子羅癭公寫了信,羅癭公是著名編劇與詩人,在京城有名士的人緣。他曾包下戲院頭幾排座位,請朋友看戲,徐悲鴻也在被邀之列,因此他頭一次親眼目睹了梅蘭芳的京戲。 梅蘭芳比徐悲鴻只大一歲,但名氣卻有天壤之別。不過,梅蘭芳喜歡畫點梅蘭竹菊,對含而不露的徐悲鴻大為欽佩,與他談畫論藝。當梅蘭芳推出新戲《天女散花》,徐悲鴻對其中大膽創新的藝術理念大為讚賞。當羅癭公出面,請徐悲鴻給梅蘭芳畫像時,徐悲鴻一口應承,並且許諾,他將嘗試用一種新的畫法。
在徐悲鴻《天女散花圖》中,一片雲海中升騰而出的天女,俏麗的臉部是西洋寫真畫法,眉眼神態呼之欲出,給人一種詩意想像。但是天女的服飾與花紋,則用了國畫的勾勒手法,似乎隨舞飄動。徐悲鴻題款:花落紛紛下,人凡寧不迷,莊嚴菩薩相,妙麗藐神姿。戊午暮春為畹華寫其風流曼妙、天女散花之影。江南徐悲鴻 梅畹華,是梅蘭芳原名,當時人稱畹華大師。在《天女散花》這出創新戲目中,梅蘭芳敢走前人未走之路,第一次突破程式的束縛,在京劇中糅進了綢舞。伴隨激越的琴弦與鼓點,大紅長綢在臺面上伸展翻捲,觀眾無不報以熱烈的掌聲。 碎步小走的女性形象,竟然也能大起大落、狂放不羈! 徐悲鴻將綢舞的飄逸瞬間在宣紙上定格。 在《天女散花圖》上題字的,不光是徐悲鴻,還有羅癭公。羅癭公久居京城,閱畫無數,而徐悲鴻這幅畫讓他感到不曾有過的暢快,便提筆題詩一首:後人欲識梅郎面,無術靈方更駐顏,不有徐生傳妙筆,焉知天女在人間。 羅癭公牽線搭橋的一段佳話,蔣碧微曾不屑地寫成“為戲子捧場”。而把梅蘭芳這樣的京劇藝術家看作“戲子”,似乎仍是下九流的角色,不是陳腐之極,就是知識欠缺。何況蔣碧微如此形容梅蘭芳,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京劇在國際上被視為中華國粹,在台灣也備受推崇,梅蘭芳早已是舉世公認的京劇表演大師。 但是很不幸,無知者不只在海峽對岸。“文革”###,也有人把梅蘭芳罵成“戲子”,這幅畫被人從梅家老宅墻壁拆下劫走。所幸“文革”結束,這幅畫竟在某個倉庫角落被發現,幸運地躲過滅頂之災,而今陳列在梅蘭芳紀念館。 徐悲鴻也喜歡唱京劇,有時畫畫,畫得高興了,他會哼幾句。有一回在北平家中聚會,徐悲鴻一時興起,唱了一段京劇老生西皮二簧,味道醇正,中氣十足,在座的朋友大驚。徐悲鴻説,畫畫要很熟練,就好像唱戲,熟能生巧,巧能成精。徐悲鴻的話簡單,有的人覺得沒什麼意思,但喜愛京劇的人,就會有無限感慨,知道徐悲鴻用京劇來比喻畫畫,“我畫畫,跟梅蘭芳唱戲一樣,熟練才能精彩。” 繪畫與京劇一樣,不變革就沒有出路。 在北京大學的圖書館,保存著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的一本刊物《繪學》。翻開刊物的目錄,第一頁就是徐悲鴻的畫作《搏獅圖》,一個裸體男子赤手空拳,與一隻張大嘴的獅子搏鬥。徐悲鴻用畫筆印證自己的思想軌跡。 近朱者赤。人們驚訝地發現,徐悲鴻不僅是個憑畫筆吃飯的畫匠,居然也懷揣著一大堆改變中國文化的革命思想。在北大畫法研究會,徐悲鴻慷慨激昂:“中國畫學之頹敗,至今日已極矣”,頹廢原因是“守舊”。他發表《中國畫改良論》提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畫之可採入者融之”。 這番高昂的改革呼聲,雖然振聾發聵,但也不免讓人擔著心。與其説,這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導師的美術主張,不如説這更像一個美術青年的留學宣言。因為此時,徐悲鴻正向北洋政府申請官派出國名額。 徐悲鴻能否去法國,決定其命運的,是一個叫傅增湘的人。 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傅增湘的名字不可或缺。傅增湘是清末進士,思想開明,力主教育救國。他曾創辦中國第一個女子師範學堂,民國初年出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在他的任內倡導國語拼音的實施,主持向歐洲派遣留學生。 如同任何一個求見高官的青年人一樣,徐悲鴻認識傅增湘,但傅增湘對徐悲鴻一無所知。據傅增湘孫子傅延年説:“徐悲鴻先生當年和我祖父素不相識,他手持著康有為先生寫的一封介紹信,請北京的羅癭公先生引路,拜訪了我祖父。祖父只説了一句話,能不能看看你的畫。徐悲鴻帶去的畫,我祖父非常喜歡,鼓勵他説,你畫得很好,很有發展的前途。徐先生提出來,希望我祖父幫助他爭取出國留學名額。” 傅增湘讓徐悲鴻在北京等一等,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結束,等戰事結束,會給他個機會。當徐悲鴻得知,一戰結束後的第一批中國赴法留學生名單,只有劉半農與朱家驊,沒有徐悲鴻,馬上給傅增湘寫了封信,措詞激烈,口氣尖刻。 據蔣碧微説:“同在北大任教的朱家驊先生,將從北平啟程赴歐洲,徐先生一聽朱先生要動身了,馬上就去見傅增湘先生,問他為什麼朱先生走了,我還不能成行?傅先生勸他不用著急。徐先生回家,為這件事還很不高興。” 徐悲鴻年輕氣盛,求學心切,初生牛犢不怕虎。而一個年輕人直接指責教育總長,傅增湘當然不快。但傅增湘畢竟胸襟開闊,蔡元培與羅癭公出面説情,也就釋然了。事實説明,傅增湘畢竟是愛才的,他並沒有卡徐悲鴻,還是秉公辦事,把徐悲鴻列入第二批赴法留學的名單。徐悲鴻知道誤會了傅增湘,深感羞愧。 傅延年雖是傅增湘的孫子輩,但他很早就聽家人説過。傅延年説:“這件事其實我祖父並沒放在心上,是力所能及的一種幫助,但是徐先生很重感情,他曾經和很多人説過,和廖靜文先生也講過,他説他永世不忘。”
二○○五年二月的一天,北京仍然是朔風不止,寒氣逼人。我隨傅延年來到北京圖書館,即現在的中國國家圖書館,尋訪一幅未曾公開發表過的油畫。畫的作者是徐悲鴻,而畫中的人物則是時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的傅增湘。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傅增湘夫人把這幅肖像畫連同一大批圖書,贈給北京圖書館。我能一飽眼福,是因為傅延年作為傅增湘直系親屬,向中國國家圖書館申請,寫下擔保字具。當保管員戴著白手套,從倉庫把油畫捧出來。傅延年激動不已:“這幅畫過去就挂在爺爺的書房,對我們來説非常親切。這幅畫上的書案,是當年爺爺書房的書案,我印象最深了。我們每年大年初一,都要到爺爺書房,給他拜年的嘛。” 徐悲鴻給傅增湘畫的這幅肖像,畫得很傳神。具體作畫是在哪一年,傅延年找出傅增湘的《藏園日記》,查到傅增湘當年的記載: 甲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徐悲鴻來,談至五點乃去,此人新周曆法、德、意、俄諸國,開畫展頗聲動一時,傾來欲為余寫小像,故定新正初二三四日下午來。”“除夕。二點後,徐悲鴻來,為寫炭筆小像,薄暮乃成,神采恒似目,作詩一首贈之。” 己亥年,“正月初二日。午後徐悲鴻來畫像,薄暮乃去。”“初三日。下午悲鴻來對寫,近暮乃罷。初三。夜宴徐君于園中,約夢麟、適之等同飲,二時乃散。”“初四日。悲鴻來畫像,暮乃去。”“初五日。徐君來畫像,一時許,脫稿。”(標點係本書作者加) 時間是一九三五年底至一九三六年初,徐悲鴻專程北上看望退休家居的傅增湘,花了六天時間給他畫了肖像。而徐悲鴻到府找過傅增湘求助留學之事,已經過去十六年了,徐悲鴻此時再度登門送畫,絕不是什麼交換,而是感恩之舉。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歐洲的戰爭平息,中國選派留學生計劃又啟動了。徐悲鴻再次求見傅增湘。傅增湘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叫他熱血沸騰:“好了,你現在可以出國了。”果然,傅增湘不計前嫌,給徐悲鴻爭取到官費生赴法留學名額。 一九一九年三月,回到上海與家人告別的徐悲鴻攜蔣碧微,登上赴法國的輪船。一個立志改革中國繪畫藝術的年輕人,一個昔日的農家子弟,終於如願以償,可以去嚮往已久的巴黎,親眼看看倫勃朗、魯本斯、米勒、德拉克洛瓦、提香、安格爾……這些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西方大師們的原作,看看引領西方藝術潮流的源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