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大文化人寫魂

    一、季羨林和貓

    那天,我按照事先約好的時間去季老家。但因為塞車,整整遲到了一個鐘點。敲門時,我感到自己像個罪人,已做好被季老拒絕,或是趕出門的準備了。王岳川先生為我開門。這時我看見堆滿書籍的窄小的房間裏,站立著一位清瘦的老人。他的神態是那樣的謙恭有禮,那樣和善,一種智慧老人所特有的莫大的愛和寬容,漾溢在他的臉上。事後,據王岳川先生講,季老很耐心地一面與他交談,一面專心地等候我。面對這樣的老人和這樣的場面,任何解釋都是多此一舉。我便開始了創作,季老按照我的吩咐,進入他自己日常的工作,閱讀資料。正在這時,他的一隻名叫毛毛的小貓,突然從書架上跳下來,落上季老的肩頭。季老不乍不驚,像待淘氣的嬰孩那樣,微微抬起右臂,在這一剎那,我按下了快門,一張《季老和貓》的作品就這樣産生了。

    這作品使我相信了一個事實,即:鏡頭在這些大文化人身上,應該有著更為廣大的幅度和內涵。即便他日常的小細節,都有著特別深刻的哲學含義。正如後來金克木先生對這幅作品的概括:“天人合一”。

    二、幽微裏的張岱年

    自從在電視裏見到九十高齡的哲學泰斗張岱年先生後,他便成了我一直想要拍攝的對象,因為我覺得,他的面容很中國,很古典,像老派的文人,又像普通農民家庭裏的一位敦厚的家長,蘊含著中國五千年的滄桑和智慧。1996年9月,我終於如願以償,走進他的家門。

      張老的家和季老的家一樣擁擠,書成了重要角色。我進門時,張老坐在輪椅裏,手捏著書本,抬起頭,用茫然的目光望著我這個不速之客,就像一個耕種的老農坐在田坎上,望著自己即將收穫的莊稼那樣。這種意象剎那間進入我的腦海,我感覺只有在這種哲學老人身上,才有這種超越時空的東西。那天打擾張老的人似乎特別多,但我看見,張老從容不迫地應付著一個個這樣那樣的話題,精力之充沛,完全不像一個九十高齡的老人。而且他處理事情和接待人,並非像我們常人所想的那樣有什麼特別。這種感覺從此也讓我堅定了一種意識,即:大名人不見得不好接近,越是貢獻卓著的大文化人,身上越具有淳樸的本色。

    我原本想拍攝一張張老在書堆裏,被他的書包圍的照片。我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觀察他,慢慢地,我放棄了這種想法,因為我感覺到這樣的哲學老人,書只是他生命輔助的部分,心靈才是他的一切。於是我將鏡頭毫無保留地對準他的臉龐,讓他這張獨具特色的臉,向世界闡明他的一切。我從張老的側面,利用檯燈反射過來的一束微光,在自己不敢肯定技術上是不是可能、但感覺認為非如此不可的情形下,按下了快門。

    三、金克木的湖面

    金老和季羨林先生同住一棟樓上,在沒有事先約定的情況下,我很不禮貌地叩響了他的家門。裏面沒人應,我靜候了15到20分鐘,又輕輕敲了幾下。這時,裏面突然有了腳步聲,開門的是金老。

    我簡單説明來意,並將作品一幅幅地展示給他看。我看到金老快樂起來。他在老式的沙發上坐下來,説,我會下圍棋,你就拍我下圍棋吧。金老一邊放棋子,一邊與我談話。拍照完後,金老説,你在北京奔波不容易,今天就像到家一樣,吃頓便飯吧。就這樣,我又獲得了一個多小時的寶貴時間。飯桌上,金老談生活的艱難,人生的不易。此時的我,感到他的話是那麼平普。我想老爸假若在世,他所説叨的,也不過如此而已了。這時我突然發覺,像金老這樣的文化老人,你很久很久方能深入他的內心,而我剛才的作品,不過是拍攝了一個表形上的金老而已。

    我對金老説,你經常在陽臺上望嗎?我想再拍一張你望的照片。

    於是,金老去了陽臺。這時的金老完全進入了他自己的角色。我的存在對他已經沒了意義。經年累月的案頭苦讀,使得他的背已經彎曲得很厲害,像是華山腳下那些老年的馱夫。他的眼睛望著外面不遠的湖面,眼神是那麼含蓄深邃,信念明確,意志堅定。我當即便感動地想,這便是我們中國文化人的傳承和風骨啊。

    四、李德倫大師的相機

    音樂大師李德倫先生前不久離開了人世,我是從電視新聞裏得知這一消息的,像被雷電擊中。

    那天,我拍德倫老師,自始自終,他以極大的敬業精神和謙虛態度配合著每一個鏡頭。一代音樂大師的風範,在這種時刻顯得那麼樸實,那麼感人。我一面按動相機快門一面想,這便是大師讓我們這些普通人肅然起敬,並能刻骨銘心地記住他的原因。

    德倫老師問起我創作的情況,看了我的部分作品。原來他也是一個攝影迷,聊起攝影,滔滔不絕。當他看到我的相機原來竟是一架極其普通的“海鷗DF—2”,感慨萬千,以不容拒絕的口吻爽快地説,這樣的相機怎麼行,來,用我的。説著,吩咐師母取出他自己當年在蘇聯留學時,購買的一架蘇式名牌相機。對他,這不僅珍貴,同時有非常的紀念。一看這情形,我立即拒絕。但大師很果決地説,拿走。

    回到家後,我反覆觀看德倫老師沉甸甸的相機,感受到,這是一個藝術老人給我的沉甸甸的希望啊。此後不久,我的攝影創作一天天在進步,相機也更換了。德倫老師的相機,我一直沒舍得用。如今,我掂著德倫老師沉重的相機,看著他老人家的照片,睹物思人,思念連綿。此時此刻,回憶我在京城的許多年裏,和這些大文化人的交往,承他們的恩澤,受他們的教誨,心海裏一種不斷壯大的感激洶湧而來。

    《光明日報》2001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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