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擊”航班乘客:航空公司沒有任何人出面安撫乘客
- 發佈時間:2014-11-21 10:44:00 來源:東方網 責任編輯:羅伯特
飛機停穩後,電影中的救援場景並未出現。讓一些乘客感到寒心的是,“所有的人都奔著出現了故障的飛機轉,沒有一個人關心我們這些活生生的人怎麼樣。”
2014年11月10日20點左右,當姚斌一腳踏進南方航空公司CZ3739航班機艙的時候,他覺得“挺幸運”。因為他經常坐的這個從珠海回北京的航班,以前都是波音737,今天頭一回改成了更大的空客A330。“大就意味著安全。”這個剛從澳門賭場勝利歸來的北京人這樣想。
意外總是難免的。按照南航的説法,這架飛機起飛不久“遭遇鳥擊”,致使飛行途中産生故障,最後在廣州白雲機場緊急備降,機上二百多名乘客均安然無恙。
記者試圖尋找機組成員和乘客還原事件的來龍去脈,但在南航方面,從機長到乘務員都婉拒了採訪請求。圍繞著這趟航班的是“南航航班遭鳥擊”、“二百多乘客絕望中安靜”、“淡定機長受熱捧”。而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的乘客眼中,這一切並非這趟“驚魂之旅”的全部。
“媽媽,趕緊給我捂上!”
CZ3739開始滑出珠海金灣機場的跑道,姚斌特意看了看表:20點40分,還算準點:僅僅比預定起飛時間推遲了15分鐘。
同樣來自北京的團隊建設培訓師李軍,坐在左側機翼靠前的位置。由於還未從當天在澳門蹦極的興奮中抽身,他一直毫無倦意。飛機直奔萬米高空,剛進機艙時小孩此起彼伏的哭鬧聲漸漸消失了,機艙燈光也暗了下來,李軍決定瞇一會兒。
“砰”的一聲巨響,把李軍從睡夢中驚醒。睜開眼看到的一幕,讓這個極限運動愛好者平生第一次有一種瀕臨死亡之感。一股嗆鼻的濃霧正源源不斷地從他左側的排風口往外噴,在閱讀燈強光的照射下顯得特別扎眼,“有種燒焦的味道。這時是21點05分。”許多天之後,李軍仍然記得那個氣味和時間。
讓李軍感到更為害怕的是,飛機開始持續地顛簸,就“像在石子路上開拖拉機”,“跟碰到氣流完全不一樣,氣流顛兩下就沒事,這個是一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就是這樣。”事發6天后的一個晚上,為了向南方週末記者説明那種顛簸有多麼可怖,李軍抄起咖啡館的一個瓷制煙灰缸,猛烈而持續地敲擊著玻璃桌面。
李軍用余光掃了下機艙,安靜得有些出奇,“一個個像丟了魂似的,都嚇傻了”。但手卻沒閒著,有的人正主動打開遮光板,有的翻出了以前從來不看的救生指南。比如挨著他的陳萍。
陳萍是北京某街道辦辦事員。和這趟飛機上的大多數人一樣,陳萍因為北京舉辦APEC會議放假,帶著家人到南方度假,但11月11日要上班,她和兩歲的女兒得提前回來,老公和父親繼續留在澳門玩。
陳萍回憶,她大腦當時一片空白,她看到,濃煙瀰漫的時候,艙內的燈光和電視全都黑了。她很期待空姐能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但平常遇到氣流時空姐安撫人心的廣播並沒有及時出現,她喊了兩嗓子“服務員,服務員”,沒有等來回音,等來的卻是女兒看到了濃煙之後的哭喊聲:“媽媽,趕緊給我捂上!”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看救生指南,想著怎麼給女兒穿救生衣,但是後來轉念一想,下邊應該是大海,她和女兒都不會游泳,穿了救生衣也未必能保命,她忽然想起了馬航那架掉到海裏的飛機,越想越絕望。
“剛有了點兒錢,就又沒了”
“左邊發動機著火了,還在燒。”大約兩三分鐘後,一個男低音從陳萍的左後方傳來,她這才發現,事情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嚴重。她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裏,身體縮成了一團。
發動機著火的消息在乘客中傳開後,坐在高端經濟艙的私企商人王陽明注意到幾乎所有人都把頭齊刷刷扭向窗外,他也看了一眼,但他位於機翼的前端,除了茫茫黑夜,他什麼都沒看見。這時候,機艙裏的哭聲再次此起彼伏。王陽明記得,事實上,從那以後一直到飛機落地的30分鐘裏,在機艙裏只聽到一種聲音:哭聲。
王陽明也算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他沒有哭,那一刻首先想起的還是孩子和老人。人到中年的王陽明,是家裏的頂梁柱,孩子剛上大一,就在不久前,王陽明剛找了些朋友幫孩子捋順在學校的關係。“自己要是挂了,(孩子)以後肯定要走不少彎路。”他這樣想著,“老父親體弱多病,以後誰來照顧?”
大概21點15分,也就是在左側發動機著火10分鐘後,王陽明聽到廣播裏傳來了空姐的聲音:“各位旅客,正如您所感受到的,我們的這次飛行跟以往有些不同,請大家係好安全帶……”
在王陽明的記憶中,話是顫巍巍地説完的,帶著哭腔。這個本來安撫人心的話讓王陽明既緊張又憤怒。“我那個時候就覺得航空公司太操蛋了,第二天就是珠海航展開幕,北京還在開APEC,萬一掉海裏了,中國會很丟臉。”
姚斌的感受跟王陽明一樣,在普通經濟艙裏聽到的空姐的聲音也是“磕磕巴巴,很緊張的樣子”。姚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肯定完了。
“當時就覺得點兒也太背了吧,剛有了點兒錢,就又沒了。”姚斌回憶説。
幾個月前,姚斌在東城衚同裏的祖宅被開發商相中了,給的補償還不錯:兩套郊區一點的商品房外加五百萬現金。他覺得以前靠低保和房租過活的苦日子算是到頭了。
姚斌喜歡玩百家樂,補償款到手後,他每個月去一趟澳門,這次是第三次,運氣不錯,掙了6萬多港幣。
姚斌回憶,他當時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和家人,而是這6萬塊錢,和存有拆遷補償款的銀行卡。在他的理解裏,如果人和卡都沒了,錢就會被充公,歸國家。“錢充了公,我老婆下半輩子怎麼活呢?”
“我們就像動畫片裏的主角”
發動機的火苗已經滅了,煙霧也不再瀰漫,但顛簸得跟剛開始一樣劇烈。姚斌有一種在等死的感覺,他幻想著有人能打開緊急通道,然後每個人發一個降落傘,他一定敢跳下去。
後來在乘客的聚會上,李軍聽幾個佛教徒説,他們是靠念著佛經度過最難熬的30分鐘。陳萍不信教,但是這個時候,她開始對上帝喃喃自語:“祈禱上天保祐,我們家女兒平平安安……”
陳萍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個時候的機艙就像是一個臨時性的教堂,每個人無助得只剩下祈禱。有的是對著上帝,有的是對著飛機。彭宇坐在右側機翼後方位置,他一直目不轉睛地對著尚在運轉中的右側發動機不停地祈禱:“千萬別停,千萬別停,趕快降落,趕快降落。”
彭宇的身後坐著一家四口,他聽到那個小女孩對三個大人説:“我還沒結婚呢!不能死。這飛機要是完了,我們就家破人亡了。咱家的房子和車都給我大姨……”
顛簸並沒有停止的跡象,陳萍被顛得已經分不清飛機是在上升還是下降,直到聽到廣播裏傳來這樣的聲音:“我是本次航班的機長,有多年的駕駛經驗,請各位放心,本人經過嚴格的訓練,有能力控制好飛機,並確保在10分鐘後在廣州白雲機場備降。”
陳萍看了下表,大概21點30分。聽了機長的話,陳萍心裏稍微緩和了一點,但還是沒底:萬一飛機著陸沒著陸好,爆炸了怎麼辦?姚斌也有點不信,他問坐在靠近窗口的一位女士:“外邊有亮光嗎?”“沒有。”女士有氣無力地回他。
大約過了五分鐘,那位女士突然笑著説:“有了,有了。”姚斌朝窗外望去,廣州夜空的燈火正在一點點逼近,而且越來越亮。姚斌説,那一瞬間,他的心才踏實。
飛機“轟”的一聲落地了,原本被哭聲籠罩的機艙裏爆發出一陣掌聲,姚斌長舒一口氣,趕緊給老婆挂了電話,他看到有兩口子抱在一起,有一家三口在抱頭痛哭。出機艙口,姚斌聽到很多乘客在對空姐道謝,而以往,姚斌都是只看到空姐不停地對乘客説“謝謝”,大多數乘客連頭都懶得抬。
走下舷梯的時候,李軍發現手心全是汗,他聽到一個小女孩跟母親説,“我們就像動畫片裏的主角一樣,因為他們甭管多危險都不會死。”
“為的是不給祖國添堵”
飛機停在修理庫旁邊,李軍期待中電影裏的救援場景並沒有出現。除了幾輛已經走遠的消防車,他沒有看到一輛救護車。幾輛巡回巴士在夜色中將他們拖往一個獨立的候機室,李軍沒有料到,等待他們的是一場新的考驗。
中央電視臺“新聞週刊”報道説,乘客們在廣州機場遇到了一群極不專業的地勤,被安排在候機樓後,不僅沒人告訴大家下一步要做什麼,更沒有任何人出面安撫一下這些驚魂未定的乘客。
王陽明回憶,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航空公司高層出面,跟他們道歉並解釋飛機哪出了問題、為什麼會出問題,他多次向航空公司提出請心理醫生也無人答應。王陽明説:“我感到最寒心的是,所有的人都奔著出現了故障的飛機轉,沒有一個人關心我們這些活生生的人怎麼樣。”
二百多名乘客剛到候機大廳,一個地勤人員就給了他們兩套方案:要麼乘淩晨1點多的飛機回北京,要麼辦理退票,但是從第三方購買的除外。大多數乘客選擇了乘坐淩晨1點的航班前往北京,只有二十多個人選擇留下。
先走的人也有自己的難處,彭宇回憶,他當時也挺氣憤,但自己耗不起,“孩子一路嘔吐,第二天還要趕回去上班,儘管對再次上飛機很恐懼,但還是硬著頭皮上了。”
留下的二十多人中有小孩,也有出來散心的患癌老人。他們和航空公司進行了長時間的談判,訴求包括:不敢再坐南航飛機的,必須改簽國航;不敢再坐飛機的,必須改簽高鐵;必須賠償精神損失。但航空公司説,賠償可以,只有200元,按照航班延誤補償。
李軍回憶,11月11日早上不到7點,他們就被一一叫醒拉到機場。航空公司説他們必須趕上午最早的一班飛機,不然就要自己解決。
多位乘客向南方週末記者抱怨説,航空公司深夜給他們的承諾一樣都沒有兌現—熱湯熱飯的夜宵、改簽其他公司的航班……談判在機場繼續,但有人已經堅持不住了。
“他們在鬧著要賠償,我也不差錢,就自己先走了。”姚斌説,他立刻去了廣州,結果高鐵票全賣光了,只有動車,坐了二十多個鐘頭才到北京。
乘客們決定跟航空公司妥協,但前提是必須轉乘A380。在飛機上,一些乘客還是無法咽下這口氣,他們想過很多的抗議方式,比如下飛機的時候坐在飛機上不下去,比如到民航總局門口拉橫幅抗議,但是最終還是被其他乘客勸住了。“為的是不給祖國添堵,因為APEC還沒結束。”王陽明説。
在北京機場,大家都留了微信,還建了個群,叫“浴火重生”,説以後一定要多聚。李軍説,這既是為了慶祝劫後余生,也是為了這份在遭受二次傷害之後還能團結在一起的情義。
11月14日,週五的晚上,李軍招呼了幾個乘客去朝陽門一家小館子喝酒,一共來了9個。那天大家聊得很盡興,喝了兩瓶二鍋頭和一瓶紅酒,話題無一例外都是圍繞著飛機。李軍這才發現,原來所有人在飛機上當時都想過,可能過不去了,就交在這兒了。
王陽明説,他再也不敢坐飛機了。陳萍到現在每天夜裏還會做噩夢。沒有到場的姚斌説,下個月他還會繼續去澳門,高鐵票已經買好。他們約定,在11月22日十月初一那天,去潭柘寺燒燒香,“甭管信不信,去拜一拜”。
此時,包房的電視里正播放著“最美機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