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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亦有道”及其他

  • 發佈時間:2014-11-15 01:31:18  來源:科技日報  作者:佚名  責任編輯:羅伯特

  ■隨想隨錄

  文·丁 輝

  我在“夢想”時是個十足的現實主義者。比如我從來不會夢想有一天這個世界上不再有小偷。在我看來,小偷的職業比警察的職業還要古老,且勢必與人類的歷史相伴隨。我的“夢想”只是有一天,小偷也有小偷的規矩,也有小偷的底線,古語所謂“盜亦有道”是也。

  聽説,一學者1980年代最後一次考研究生時,在去考場的公共汽車上不幸遭遇一竊賊。那時賊已得手,將一信封扒竊過去,而這位先生卻絲毫沒有知覺。他打開信封一看,卻無分文,僅一張准考證而已。他也可以悄然下車,將那張薄紙一揉一扔。但他沒有那樣做,而是不忍心壞了一書生的前程,冒著被喊“捉賊”的風險將信封擲還了物主,還不失幽默地提醒一句:“老哥,看看丟啥不丟?”這場奇遇造成了30歲的小知青以後生活和命運的轉折。

  如今,再想尋這樣的“古風義賊”,安可得乎?1980年代所以讓人懷念,或許部分在於那個年代猶存一絲古風。我有一老家鄰居,就稱之為“馬扁”吧。時值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計劃生育,馬扁在鄉間賣一種“藥”,稱吃後可以生男孩。我問馬扁:你就不怕人家生了女孩找你?馬扁説:我講明瞭,這藥只有50%的功效。我恍然:這跟生男生女的幾率正差不多。馬扁又説:“我這人忒講誠信,萬一因藥物”無效“生了女孩,錢全部退回。其實説到底,就等於是向生了男孩的人家討個喜錢,而且也不多,就200塊錢,本來就沒影的事,要多了,可就太缺德了。還有我那藥,其實就是我們家自製的點心,絕對綠色食品,確保無害。拿生男生女蒙人,已經不地道,若再讓人吃出個好歹,那可就太缺德了。”聽他左一個“太缺德了”,右一個“太缺德了”,我強忍住笑,可馬扁説得鄭重其事,一點也沒有“幽默”的意思。

  魯迅在給曹聚仁的一封信中説過這樣一段話:“現在做人,似乎只能隨時隨手做點有益於人之事,倘其不能,就做些利己而不損人之事,有不能,則做些損人利己之事。只有損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對的,如強盜之放火是也。”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將破壞分為兩種:寇盜式的破壞和奴才式的破壞,並且認為奴才式的破壞因其更普遍,危害要遠甚寇盜式的破壞。魯迅思想裏有許多矛盾,此即是一例。寇盜式的破壞的危害之大恐非奴才式的破壞所可及。奴才式破壞固為有害,然只是“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於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傷”,以前引先生致曹聚仁信中所言繩之,尚屬“損人利己”級別,最起碼並未深乖人性;而“寇盜式的破壞”卻專事破壞,如強盜之放火,被“放”者固然無家可歸,可謂至慘,對施“放”者亦無一毛錢好處,正屬先生反對的“損人不利己”。張獻忠殺人自然可怕,然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只是“為殺人而殺人”,這和“為放火而放火”,正可湊成一對!這已經不是人性,而只能算是“惡魔性”!魯迅對奴才之深惡甚于寇盜,帶累“奴才式的破壞”也遭陪綁。其實,寇盜與奴才,豈可別哉?所謂“臨下驕者事上必諂”,寇盜在合適的時候會變身奴才,奴才一旦有了機會亦可側身寇盜。還拿張獻忠説事,當其面對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何嘗手軟過;然滿洲的皇太極大兵一到,乖乖地躲進深山,不敢露頭。説句會讓民族主義者氣餒的話,“肅王一箭”,豈非上天在佑護川蜀子民!

  損己利人,甚至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是道德高調,不唱也罷,我對一塵不染的道德理想國從無興趣;利己而不損人固然再好不過,實在不行,損人利己也並非想像的那般可怕,説到底,市場時代的競爭往往就是法律框架約束下的“損人利己”而已。最可怕的是底線之下的“損人不利己”。我就寧願希望在路面撒圖釘扎人家車胎的是修車鋪的老闆,而不是地痞無賴的胡鬧取樂;公園或綠化帶裏的花是被摘或搬回去裝點家居,而不是在地上踩碎或乾脆扔進河溝裏;盜取車內財物就算了,不要順帶掐死車內熟睡的嬰兒……

  “損人不利己”之可怕尚不在這些事情本身,而在於此類事情總讓人嗅到一種不祥的味道。此種味道或可謂之戾氣。明末張獻忠不過是此種戾氣的極端例子。戾氣散在民間,詩意一點的比喻自然是星星之火,其實也可以説它是一個個火藥桶。“損人不利己”真正可怕者在此。

  要感謝公車上的“義賊”與馬扁這樣的“義騙”,他們若再朝前走一步,把裝准考證的信封撕掉或扔了,向“男胎藥”裏胡亂添加一點什麼,即進于寇盜。值得慶倖的是他們都有底線,於是為人性,也為我們社會留存了一線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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