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多重世界
- 發佈時間:2014-11-01 01:30:48 來源:科技日報 責任編輯:羅伯特
■桂下漫筆
前些時候,宇宙學家從微波背景輻射看到了宇宙初始暴脹的痕跡——後來發覺是“看錯了”;還是從那微波背景,霍金的“論友”彭羅斯看到了多世代宇宙“輪迴”的痕跡;另外還有人説,那裏藏著多重(平行)宇宙的證據……這些有趣的宇宙圖景,都是數學公式描繪的,沒有直接的生活證據,要靠宇宙初始留下的痕跡來證明或選擇。遺憾的是,選擇似乎不成功,相互對立的理論都能從那些痕跡裏找到自己的支援。於是,我們暫時還只能靠自己的想像力來構造多重的世界圖景。
如果説畢加索的多面體人物還只是直觀的“多維”世界的表現,那麼悠遠的多重世界,該是什麼樣子呢?多重世界可能像一棵大樹的不同枝椏、無限串聯的圓圈、相互重疊的平面或相互隔離的小島……最有趣的當然是重疊在一起卻互不相干。如此的多重世界,藝術家們早就畫出來了,只是不同觀者的眼光和興趣會引出不同的解讀,而忽略了其中多重世界的意味。例如尼德蘭的“農民畫家”老勃魯蓋爾有一幅著名的《伊卡洛斯墜落的風景》,歷來評論者似乎都沒發覺它呈現的正是一個多重世界的風景。
英國文藝理論家柏雷曾借這幅畫來説明繪畫的結構與作品的統一是矛盾的:結構通過景象來呈現,看不到作者的影子;統一則是作者要融入作品。前者如敘事詩,後者如抒情詩。老勃的畫沒有作者的影子,觀眾不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必管他的意思。這為畫的解讀留了自由空間,正如譚獻説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老勃的畫題也沒表達什麼態度,那是希臘神話裏著名的“羽化”故事。伊卡洛斯是“古希臘魯班”代達羅斯的兒子。老代為克裏特島王米諾斯造迷宮,王爺卻把父子倆關在迷宮裏。老爹用蠟為兒子做翅膀,讓他飛走。可蠟翅被太陽烤化了,小伊墜海淹死。小伊本該是畫面的主角,可老勃只讓他露出兩條小腿兒,留下幾朵羽毛飄在空中。
畫面的主角卻是前景耕田的農夫和田埂上的牧羊人。牧羊人倚著木棍,仰望著天——他的仰望與農夫的低頭,顯得兩不相干的樣子。右下角有人汲水,旁邊的樹枝上停著一隻鳥,人來鳥不驚,同樣是兩不相干的樣子。近旁浮著一隻華麗的帆船,遠處白帆點點……那人、那山、那海、那樹、那牛羊和鳥兒,他們之間和它們之間,都沒有交流,猶如青天下的兩個黃鸝和一行白鷺,構成一幅平靜的田園風景。就在這會兒,小伊落水了……
在奧維德的《變形記》裏,小伊落水的場景感天動地:他徒勞地翻動那正在熔化的翅膀,可羽毛化了,扇不動空氣了:啊,他呼喊著父親,翻滾著落進海裏;老父親呼天搶地,孩兒啊,你在哪?……老勃將那場景的最後瞬間移植到寧靜的田園風景裏,分明就在説神仙與凡人無關。英國詩人奧登在《美術館》一詩裏是這樣描述的:一切都悠閒地背離那災難;農夫也許聽見了水花的聲響和悽慘的呼叫,但他無動於衷;太陽無奈地照著一雙白腿消失在藍色的水中;帆船看見小孩兒從天落下,還是靜靜地起航了。美國詩人威廉斯寫過一首與畫同題目的小詩,也説沒人注意小伊的落水。在詩人們看來,小伊落水發生在身邊,是應該能看到或聽到的,但人都麻木了——還是等於説,帝力於我何有哉。這是自然的解釋,卻有點兒對不起精細的畫面。
老勃在有意無意間畫了一個多重宇宙。科學史家哈裏斯在《無限與視角》中提醒我們,畫面奇特地運用了多點透視,每人有各自的空間。我們看畫時,眼光需要跳躍,因為空間是破碎的:它沒有固定的中心,無法讓不同的場景統一在同一視角,也難從一個場景過渡到另一個。於是,每人都看自己的一塊風景,看不見小伊落水的事兒。不但凡人看不見可憐的小孩兒,牧羊人也看不見耕田人。借哈裏斯的話説,他們生活在自己的私人世界裏,視角限定了視野。
與透視的“錯亂”相應的是比例的錯亂——牛耕的那塊田、農夫的步伐、牧羊人的身形、到海邊的距離……都有著培根所説的“奇異的比例”,從而産生了獨特的“美”。有人説老勃的風景畫像中國山水畫,我們不妨就以中國山水畫的“經營位置”來看這一片海邊的風景,也就不那麼計較空間的比例和透視的焦點了。
當然,如此解讀只是幾何式的分解;我們驚訝的是多個世界的重疊。再看畫題,是一個有趣的“混搭”:落水與風景——小伊落水,落進一個奇妙的風景。似乎兩個世界相互作用了,可畫面沒有體現任何相互作用的效應。如果將小伊抹去,誰也看不出畫面有什麼缺失。這就像我們的夜空飄來一個飛碟,不論真假,都不留下一點痕跡。如果説農夫所在的風景是落水的“背景”,那麼背景不需要參與演出,小伊的闖入,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投影——就像微波背景輻射裏的可能結構,有人看見了,有人沒看見;看見的人,卻看出了不同的圖像。
藝術史家説,老勃很會偽裝自己的意圖,不讓人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的傳記作者曼德爾説,老勃有些畫對人性的批判很尖刻,怕帶來麻煩,讓老婆把畫燒了。不管他本人如何構想這幅“風景畫”,我們卻看到它呈現了一個多重世界,有著醇厚的當代宇宙學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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