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諾蒙夫人展示給你的，是真正的在法語裏被稱為布爾喬亞的精神和生活狀態。二戰以後，這種精神和生活在法國也日漸衰落。”

　　我如約給勒諾蒙夫人寄照片，並告訴她，我會常去巴黎的，我準備長期做中法合作課題了，我確實熱愛巴黎。她的回信是漂亮的手寫花體，客氣、簡潔，大約是眼花了的緣故，每個字母很大，所以寥寥數語，她寫了三頁。她約我再去巴黎時去她家喝下午茶。

　　轉過年來，我果然重返巴黎。我第一次應約去勒諾蒙夫人家，是在一個週末參加她和朋友的晚餐聚會。那是7區阿爾瑪橋南一條安靜的小路，兩側建築每一扇窗戶的窗臺都擺著鮮花。她的家就像一座小型博物館，一進玄關，就像北京四合院的影壁一樣矗立著一幅很大的中年男人的大半身肖像油畫。

　　她説：“認識一下，我丈夫，勒諾蒙先生，他謝世30多年了。小女孩，所以説男人是不可信的，我24歲嫁給他的時候，他承諾一生跟我在一起。現在他離開我的日子都快和跟我在一起的日子一樣長了。”

　　我由衷地讚嘆：“他真英俊。”

　　她回答：“當然。不過，畫這幅畫時，二戰剛結束，他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那之後他就沒有全身像了。儘管我認為他單腿也挺英俊的。”

　　她把我介紹給她的親人朋友們，我才知道當天是勒諾蒙夫人的生日，我有幸參加的是她的慶生會。我因之認識了巴黎學者圈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後來才知道其中有幾位是在法國相當有影響的企業家。當時在座的她的侄女、中學退休教師達爾第福夫人至今是我很好的朋友。開胃香檳小零食後，我們轉去餐廳，我落座後才發現，我面前竟然有一個長方形小法蘭瓷盤，上面立著他們家族的專用桌簽，金邊兒，凸起的壓花，中間是用粉色墨水寫的我的名字。

　　那是上世紀90年代，飯桌上他們的彬彬有禮，對中國的好奇和用英語跟我交流的善意，緩解了我的緊張，而我那次出國前在北京苦啃了半年的法語，也終於得到了鍛鍊機會，並因著我聲討法語語法的高難度而收穫了很多同情心。生日蛋糕來自巴黎著名的勒布裏士多酒店，是由來參加慶生會的酒店老闆親自帶過來的，勒諾蒙夫人告訴我，那裏是巴黎最好的蛋糕房。飯後，一位連鎖超市的老闆，即席演奏了一曲完整的鋼琴樂章。原來他是巴黎上流社會很有名的鋼琴票友，開過獨奏音樂會的。

　　告別時，勒諾蒙夫人嚴肅地問我：“小女孩，您學法語是認真的？”

　　看我點頭，她接著問：“想要一個免費的純正巴黎口音的法語老師麼？”

　　我大喜過望，不是真的吧？

　　“回去給我寫封信，用法文，隨便寫什麼都行。下週六下午3點，如果那個時間您方便，請您來我家喝下午茶。信帶來。然後我們認真談談這件事兒。”

　　於是，那個週六，巴黎初秋的暖陽午後，精緻的彩瓷咖啡杯碟，銀質咖啡勺，現磨的南美咖啡，抹上了鵝肝泥、魚子醬的小麵包塊……18世紀以及之前的古董，19世紀的老房子，20世紀的巴黎貴婦和來自遙遠東方身穿一身牛仔服的女學生，在老人的客廳裏呈現出一種混搭效果的美。我們聊一切話題，從拿破侖、蒙古帝國、永樂大帝、戴高樂、史達林、毛澤東，到巴黎女人的化粧術。老人的博聞廣見令我嘆服不已。

　　她還告訴我，1933年，初中畢業的她，隨父母度假遠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了中國，他們到了北京、天津、上海、廣州、香港。她拿給我看她當年拍的黑白照片，天壇祈年殿因為孤兀而比今天更顯雄偉；還有三個布娃娃，模樣色彩都與我們今天看到的無錫阿福很像，不過，無錫阿福是泥做的。

　　她很滿意我認真寫了一封法文信帶過去，仔細地問了我平素的週末日程安排，我直率地告訴她，一個人週末很無聊，所以準備用逛博物館、看電影打發，時間還富餘就去圖書館。

　　她説：“那麼，您週末有時間，也願意學好法語，是吧？”

　　我認真地點頭稱是。

　　“那我也是認真的，您每週六下午3-6點來我家喝下午茶，我們通過聊天練口語。同時每次來時，要帶一封法文信，或法文寫作的小文章，我會認真給您改錯的。重要的是，要堅持，每週用法語寫文章，每週來與我練口語。如果您週六臨時有安排，要提前通知我，我們改時間補上。”

　　我無比欣喜的同時有些擔心：“來您家，我不僅練習口語，還將增長見識，我求之不得。但讓您讀文章，並批改……我又寫得很爛，錯誤連篇，讓您戴眼鏡讀它們，會不會太勞累您了……”

　　老人正色：“小女孩，您低估我的身體和眼神了。”

　　也就是那一天，她告訴我，她90歲了，前一週的生日宴會上沒人説她的年齡，我冒冒失失地問過身邊的客人，他笑著答説那是勒諾蒙夫人的秘密，沒人知道。儘管我有充分思想準備，她的真實年齡還是讓我吃了一驚。

　　順便説，那個下午，她把對我的稱呼“小女孩”改成法語的Lapetite，我也才知道，這是法語裏老人常對喜歡的小女孩的昵稱，通常在英語裏，直接稱呼女生“little girl”並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