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期貨經紀人的獨白:看不得客戶“玩兒完”
- 發佈時間:2015-10-14 08:55:00 來源:中國經濟網 責任編輯:田燕
“在交易市場進進出出這幾年,虧損的經歷已經讓我對待物質的得失産生免疫力了,我怕失去的,是精神上的自我。現在我對財富的追求沒那麼迫切了。在金融行業裏面特別是做市場,沒有這種迫切,也就沒有了狼性。”
七年前的10月,佩裏以經紀人的身份進入四川一家期貨公司。
當時經濟危機正在全球蔓延。中國情況也不妙。大盤指數從2007年10月16日的6124點一路滑坡,到2008年10月28日觸底1664點。而為應對經濟增速快速回落,中國政府在2008年11月推出了進一步擴大內需、促進經濟的四萬億投資計劃。
佩裏初出茅廬,面對金融危機下嚴峻的國際和國內經濟形勢,他並沒有危機感。
2015年9月一個週二的下午,我在佩裏家中見到他時,他已經遞交辭呈,等著辦最後的離職手續。而因為6月15日以來的股市驟跌,監管當局已經推出一系列措施強力打擊“過度投機”。
這就是佩裏在期貨行業一進一齣的七年。
七年對人的一生意味著什麼?英國導演邁克爾·艾普特(Michael Apted)的紀錄片《人生七年》(7 Up)系列已經花了半個世紀來探討這個問題。故事主角從7歲(1964年)到56歲(2012年),導演每隔7年對他們進行一次採訪。他們不同的人生際遇讓人唏噓不已。
人生還只是一張白紙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有對這個世界最絢爛的憧憬。但人生充滿不確定性,憧憬和現實,有時候差距很大。
七年前,帶著對金融行業朦朧的好感,佩裏做起了這份跟專業相去甚遠的工作。在人生精力最旺盛的年華,他花了7年時間,證明了期貨行業不是自己理想的棲身之所。
他終於鼓起勇氣,選擇退出。
誤打誤撞進期貨
佩裏入行非常偶然。他在四川南部的自貢市長大,那裏以井鹽聞名,有“千年鹽都”的美譽。2008年夏天,研究生畢業的佩裏開始認真考慮擇業。他希望能留在成都市區工作。“但是我的專業,即便留在成都市,多半也是在三環外。”佩裏有些無奈地説。
成都至今只有三環路,三環之外便是繞城高速。
佩裏本科念生物工程,研究生的專業是動物營養與飼料科學。投簡歷時,他選擇了一家專業對口的生産寵物飼料的企業,和一家專業並不對口的公司——就是他剛辭職的期貨公司。期貨公司要招市場開發人員(客戶經理),要求應聘者有大宗商品背景。
期貨公司的辦公地點在三環內。
當時佩裏對金融只有懵懵懂懂的概念,但他覺得自己對農産品有一些了解。結果期貨公司先給他面試機會並最終聘用了他。
佩裏後來才明白,所謂市場開發,就是拉人開戶交易,一個經紀人的角色。
“優秀經紀人要善於體察客戶的各種需求,特別是情感關懷。”佩裏説,“要達到的效果就是,客戶虧了錢也覺得你人挺好,只是他自己沒做好。”
然而期貨經紀人從來都不是佩裏想做的工作。
佩裏在研究生二年級時接觸股票。因為多一個“做空”功能,他覺得期貨比股票更“高級”——所以他把簡歷投到了期貨公司。“最初看到‘市場開發’,我沒什麼概念,我進公司的初衷其實是想做交易員或分析師。”佩裏説。
佩裏的第一個客戶是券商客戶經理介紹的一個散戶。開戶後客戶就沒怎麼交易。“我還請客戶吃了飯,所以是一個虧本買賣。”佩裏説。他的業務一直不溫不火,七年下來都沒有很大的起色。
“混亂”交易
佩裏接觸股票交易是在2007年,大牛市。他跟著朋友做,自己沒什麼錢。“瘋狂的時候他們一天可以掙幾十萬,但2008年大盤就開始潰堤了。我朋友的朋友100萬資金,高峰時期翻倍,最後虧錢出場。”佩裏説。
資本市場人來人往,多的是這樣的故事。孔尚任在《桃花扇》中説:“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活像是為金融市場的人來人往量身定制。
2009年7月,佩裏已經花了近一年時間看懂K線,學會了一些基本面分析。他開始私底下用朋友的賬戶做交易。
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前期貨經紀人告訴我,按照規定期貨從業人員是不允許做期貨交易的,但這種現象屢見不鮮。
2009年夏天,佩里長線看漲豆油。他2萬塊錢進場,3個月就被洗出局了,虧損50%離場。
“當時基本面判斷基本正確,事實證明方向也是對的。年底行情就上漲了。”佩裏回憶説,“但開倉後穩不住,心態不穩定。”他稱自己的第一次期貨交易為“混亂交易”,稀裏糊塗就把錢虧了。
2011年下半年,多數商品經歷震蕩行情,佩裏跟朋友一起研究了一個策略,回測效果不錯。他説服當時的女友(現在的太太)投了20萬實盤交易,結果離場時虧損近60%。
佩裏告訴我,他抓突破行情信號的策略“勝率高”,只是實盤操作心理壓力太大。“最後還是輸在心態上,而且沒人支援你做了。”佩裏説。
佩裏的太太L直言當時自己對金融投資毫無概念。
“他怎麼跟你説?”我問。
“他每次都説沒問題。每次都沒啥好結果。”她説。
“你恨不恨他?”
“恨啦!我覺得(他做投資)不靠譜。”
説完,L笑了起來。她告訴我,她願意掏錢出來,只是出於對另一半的信任和純粹的支援。
我看不得客戶“洗白”
交易教會佩裏:“耐得住寂寞,學會等。機會都是等出來的。”
實際操作中,他很多時候都想去創造機會,或者幻想每天都有機會。把以周、月為單位的策略做成日內交易。“貪婪等特點,想要在操作中去規避,是非常困難的。”佩裏説。
2014年,佩裏有一段時間抱著遊戲的心態做日內交易,每次做一手螺紋鋼或者豆粕,有百十塊錢利潤就跑。“今天的停車費掙出來了”,“這周的油錢有著落了”。他得意地對自己説。
佩裏對自己的技術分析頗有信心,但總是隔一陣子又把之前的利潤吐出去了。
交易的失敗,讓佩裏在面對客戶時內心非常掙扎。
通常來講,經紀人會告訴客戶,這是一個很好的工具,高杠桿、靈活,簡單點説就是來錢快。“我自己在行業這麼多年,也嘗試去做交易,都沒機會掙錢。我覺得他們機會也不多。這時候再讓我去遊説客戶來做交易,我覺得我人格分裂。我看不得客戶‘洗白’(四川方言:玩兒完)。”佩裏説。
在期貨公司七年,佩裏的經紀業務基本上“混場子”。他有一些機會去拓展業務,但他不願去抓。“我不願意通過公關方式給客戶一個不確定性極大的東西,我覺得自己無法接受。”佩裏説。
而讓實體企業接受期貨的套期保值功能,難度也很大。佩裏曾經和同事一起攻一家飼料企業,一個多月的時間,提交各種各樣的方案,客戶大小領導談完。客戶就是不肯開單。“您就當拿5000塊錢試試水嘛。”佩裏幾近懇求地説。最後談判不了了之。
套期保值是期貨非常重要的一個功能。佩裏總結實體企業套期保值業務開展困難的原因時説:企業習慣了傳統的複製經濟,疏于創新和進步,對創新的金融工具認知度低。由於專業門檻,只有極少數先知先覺的企業家能夠做好對衝保值。而客觀原因則是,國內對衝工具很少,企業很難找到一種適合自身狀況的對衝手段或産品。
回過頭來看,佩裏覺得2010年股指期貨上市是業務拓展的好機會,但自己沒把握住。這一波牛市前,佩裏曾經被借調到其他單位做綜合管理工作兩年。回來後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對行業的敏感度。所以6月前這波牛市,佩裏的投資、業務都沒跟上。這加劇了他的挫敗感。
我不在乎從零開始
選擇退出,對佩裏來説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在佩裏的家人看來,這是一份理想的工作:一份穩定的收入,一個好的公司,一個強大的行業背景,很多掙錢的機會。但七年下來,佩裏已經失去了對工作的熱情,交易也難以為繼,繼續在公司待下去,狀態也難有改觀。
“我很早就感覺到他很痛苦,不知道該幹嘛,銷售不感興趣,交易不成功,做研究分析,也很難在公司找到合適的位置。他跟我説,這份工作讓他毫無成就感。”佩裏的同事Sydeny告訴我,“他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不願意犧牲掉自己的精神世界去迎合周圍的環境。”
佩裏説得更直白一些:“七年時間,用主流價值觀評判,我是個失敗者。”他説,如果能夠抓住機會掙到足夠的錢,也許對家裏是一個更好的交代。但多少錢算“足夠”?
“在交易市場進進出出這幾年,虧損的經歷已經讓我對待物質的得失産生免疫力了,我怕失去的,是精神上的自我。”佩裏説。他曾經想換一輛很好的車,但他朋友的英國老公對車的定義,瞬間打消了他的念頭:“車就是把你從A地送到B地的一個工具。除此之外,你還想怎樣?”佩裏説這“點醒”了他。“這讓我對財富的追求沒那麼迫切。在金融行業裏面特別是做市場,沒有這種迫切,也就沒有了狼性。”
“什麼因素讓你在這個行業堅持了七年?”我問。
“以前忍下來,或許是待遇還過得去,或許是在別人眼裏我還算個金融人士,但我心裏現在明白得很,我根本無法接受自己做成這個鬼樣子。”他説。
過了而立之年,帶著家庭和經濟壓力從頭開始。佩裏坦言,這是到目前為止他最大的一次冒險。“辭職意味著無數的未知。對我個人來説,我一點都不在乎從零開始,但讓家人承擔這種未知,我是有心理壓力的。”佩裏説。
四年“高精尖”的生物工程,三年的動物營養與飼料科學,七年的金融工作,現在,佩裏變成了一個自由職業者。
佩裏一直覺得自己在藝術方面的潛力沒有被發掘。他會彈鋼琴,歌唱得也很不錯。
“我發現只有在藝術裏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份安寧。”佩裏説。目前他正在籌備自己的攝影工作室,他空姐出身的太太,就負責攝影工作室的造型化粧。
佩裏對攝影的熱情可以追溯到小時候用膠片相機拍攝的經歷。初中時,他已經開始跟朋友扮酷,拍起古惑仔裏面的分鏡頭。近年來他對數位攝影尤其著迷。他決定花一年半時間來提高自己的專業水準,目前已經接到兩個專業攝影團隊邀請。
“攝影和交易都追求極致,只是交易的試錯成本更高。我在這七年學到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在方法科學的基礎上,付出一定要比別人多,才會有收穫。”佩裏説。
佩裏對期貨行業的經歷心懷感激,只是自己最終沒有扛過“七年之癢”。“七年,五味雜陳,但是,我不後悔。我從來沒有那麼深刻地認識過自己。”他説。